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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眼睛微微一咪,凝在杨定脸上。 杨定收回温柔望向碧落的眼光,与苻坚对视。虽有一抹赧然,甚至双颊浮上一层微红,但他绝无退缩之意,竟是从不曾有过的刚毅坚决,让苻坚看得心中一沉。 他刚刚认回来的女儿,只怕留不住了。 这时碧落忽然开口,眸中耀着怪异的光亮:陛下,慕容氏只是慕容垂反了么? 慕容垂苻坚神qíng间的慈柔顿时扫去,泛出隐隐的怒恨。他攥起拳,冷笑:朕其实得谢谢这位冠军将军,毕竟朕以千余骑去接收他的三万兵马时,他还算义气,jiāo出了兵马,回到他的关东故国去重举燕旗!可恨北地长史慕容泓、平阳太守慕容冲那两个小儿,朕待他们不薄吧?居然一个在华yīn,一个在平阳,同时举事谋反!以为朕历了淝水一战,伤亡惨重,便拿他们没办法了么?朕已派睿儿和姚苌率五万兵马伐慕容泓,派窦冲率三万兵马伐慕容冲。姚苌和窦冲都是沙场宿将,朕倒要看看这对宝贝兄弟用什么来和朕斗! 他只顾恨恨说着,忽见杨定有些微不安,碧落本就色若梨花的面颊更是苍白失色,猛地想起碧落从小便随在慕容冲身畔,只怕qíng感颇是深厚,忙克制了恨意,放缓了语气道:朕并不打算取他们xing命,也只是教训教训他们,少这般落井下石而已。那凤皇哎,朕从没想过他那样宁和的人,居然也会反! 慕容冲宁和么? 他要怎样的毅力,才能克制了自己的仇与恨,向所有人,甚至向自己带来绝大耻rǔ的仇人,绽着永远宁和得体的优雅微笑? 我困了碧落突兀地说了一句,仓皇地望了苻坚一眼,低声道:我我先回宫去休息 苻坚一怔,忙道:好,你先去休息,晚点朕忙完了,便去瞧你。 也没听到碧落应承,便见她低一低头,抱了肩,步伐凌乱地跑出殿去。 杨定皱了眉,竟不由向着她的方向踏出两步,方才顿住身子,默默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怅然若失。 苻坚淡淡道:你喜欢她? 梦还凉 莲心深深为谁苦(三) 杨定敛去笑意,深吸一口气,道:是。这数月来,臣蒙她照顾,日夜相对,已不想与她分开片刻。 他后退一步,跪下身去,郑重说道:求陛下成全! 日夜相对,不想分开片刻 那是什么样的感qíng? 苻坚恍惚记起,自己也曾有过,那种不肯分开片刻,甚至宁死不肯放手的感qíng。纵然再多佳人在怀,甚至再为他人动心,却始终再不能有那样的感qíng。 那种感qíng,一生一世,只能拥有一次。 他缓缓道:杨定,你似乎忘了,朕曾警告过你,你若敢负宝儿,朕将取你项上人头! 杨定气息紊乱,但吐字依旧清晰明澈:是,臣负了南阳公主。臣会向南阳公主解释清楚,相信公主通qíng达理,不会qiáng求。如果陛下坚持要取臣的项上人头,臣即便奉上人头,心里也只留碧落一人! 他跪在地上,见得到胸口剧烈的起伏,但神qíng居然说不出的镇定执着。 苻坚踱回御榻前,徐徐坐下,叹道:杨定,你可想清楚了,碧落是朕的女儿,娶了她,朕不会容你再动归隐之念,也不会容你如以往那般敛了一身才学,天天嘻嘻哈哈和稀泥般混日子。她会是朕最珍爱的女儿,朕不会让她像她母亲那般离开朕的视线。 杨定手心中泛出一层汗水,却又凉得出奇,又有种高烧冷热jiāo替的错觉。但他还是斩钉截铁道:臣愿不遗余力,为陛下重振大秦声威! 苻坚沉默片刻,叩了叩御案,沉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杨定松一口气,唇角终于浮上一抹笑意,然后恭谨告退。 对着他年轻挺拔的背影,苻坚颇有几分无奈地叹息。 二人风华正茂,杨定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果然日夜相处了四五个月,碧落还能嫁给别人么? 他没有封赏杨定,因为杨定可能已经抢走了他和云不言唯一骨血的心,以及身。 ------ 青黛等宫人见碧落回来,无不欢欣雀跃。 那日碧落突然离去,张夫人着实将他们叫去训了个遍,都在忐忑着,如果碧落回不来,他们这群人,也不知会给怎样发落。直到年底苻坚回来,令不许追究,才略略安心,却也无时不盼着她平安归来。 而碧落却懒懒的,泡在宫人预备的满是花瓣的芳香浴汤中,回忆那个小山村里宁静得连阳光都快凝固的岁月,想到温柔而熟练为自己搓洗头发的双手,竟像是做了一场梦。 或者,连现在这样奢华的生活,也是一个梦,梦醒来,她依旧偎在那个清雅微笑的男子怀里,轻嗅那淡淡的兰糙气息,听他一遍遍忧伤地呼唤:碧落,碧落 她从来没到过长安,从来不认识苻坚,从来不知道桃李夫人,更不曾知晓,自己是个亲生母亲从不曾承认过的女儿 碧落一矮身,将自己的整个脸部淹到了水里,好久,好久,直到憋得胸口疼痛得快要炸裂,才猛地钻出水面,用力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轻松了些。 可片刻之后,她的胸口还是闷,仿佛有条毒蛇,正在心底盘旋缠绕,并且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 苻坚来得并不很晚,碧落刚吃了点东西,正披了湖色流水纹薄纱广袖长衣,捧着青釉莲瓣纹双耳茶盏,倚坐在大开的窗户前,对着后窗的葱茏竹林,碧色盈盈。 苻坚止了宫女通禀,悄悄过去,见她对着窗外出神,一探头时,却看到了关睢宫斜斜伸入这边墙头的一枝粉色桃花。 怎么?想你母亲了?苻坚微笑着问。 碧落回过神来,低头见礼:见过陛下! 苻坚挽住她,笑道:还叫朕陛下么?难不成,你不信你奶娘说的话么? 碧落摇头:陛下,我什么也不记得。奶娘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想不起一点母亲的模样来。我一直以为奶娘就是母亲,我也不太明白父亲是什么 碧落茫然地望着那清辉素撒的一轮冷月,给无数碧叶分割成了碎影,在风影摇曳中如无数的泪滴晶亮着,慢慢地低喃:不过,小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乡野地方也没人笑话我没父没母,奶娘对我又好,别的小孩子在喝野菜汤时,我能有粟米粥喝,所以我过得很开心。后来奶娘说要带我找我的亲人,我很不明白亲人是做什么的。我觉得有奶娘就够了。奶娘和我失散了,我的天才塌了。 她牵起唇角,泪水滚落下来,却笑着说:陛下,其实是不是血脉相连的真正亲人,也没什么重要的,对不对?如果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即便血脉相连,也算不得亲人,对不对? 不对!苻坚决然说着,用自己的袖子为碧落擦着泪水,温和道:你的骨子里流着我的血,便是我的女儿。这些日子,我每夜都睡不好,只怕还没来不及听你叫我一声父亲,便从此再也见不着你。 碧落听出,苻坚第一次没有自称朕。亲呢的谈吐,一如寻常父女望月聊天,闲扯家常。 苻坚拉过她的手,朗声笑道:来,我们去关睢宫走走,或者,在那里,你还能找到母亲的感觉。 碧落想拒绝,却迅速被一种让她心qíng激dàng的qíng感淹没。 母亲的感觉 和奶娘的感觉,有分别么? 还有,父亲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梦还凉 莲心深深为谁苦(四) 他们步入关睢宫时,云嬷嬷和李嬷嬷都已睡了,苻坚令她们不必起来伺侯,自行带了碧落在宫中走动。 月色侵花冷,风前度暗香。 这无可奈何归去的季节,四处是斑斓起伏的落花。 碧落,你的母亲,是扶风郡云家的女儿,那也是个高门大姓,甚至一度手握重权,不过中原连年混战,到你母亲这一代时,已经没落得差不多了,连你的外公外婆,也在诸侯攻伐中丧生,害你母亲九岁便成了孤儿,被送到苻家姑母处暂住。 漫步在凋零的落花间,苻坚缓缓说着,低沉的话语,渐渐染上了月晕般的不清晰,而一幕幕尘封的画面,娓娓在月色下铺展开来,带了活泼泼迎面扑来的日风光,以及那个少女,以及两名男子的悲笑歌哭 云不言九岁来到苻家,投奔自己的亲姑母、苻法的生母云氏。云氏只是侧室,虽生下了以贤明著称的长子苻法,在家中的地位却远不如正室的苟妃。好在苻法与苟妃生下的苻坚感qíng极好,倒也从无嫌隙,甚至常带了自己漂亮可爱的不言表妹到苻坚府上喝酒取乐。 当时,苻法和苻坚都还年轻,身为皇室血亲,他们分别被封为清河王和东海王,按照氐人皇族的传统,早早娶了妻妾,甚至有了儿女。 可要命的是,苻坚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家中的姬妾完全失去了兴趣,心里眼里,都只剩了那个面若桃李笑靥含的不言表妹。 好多次,他找了各种借口,把云不言接在自己府中小住;可惜云不言总是住不了几天,便闹着回苻法身边去,甚至有时会自己徒步跑回去,让苻坚怅然不已。 当后来有一次,苻法府上有人传出笑话,说云不言把睡在苻法身畔的姬妾赶开,自己睡到了苻法榻上,苻坚才想起,云不言已经十三四岁,到了qíng窦初开的年龄了,他不能再放任云不言只呆在苻法身边。 苻法一向待苻坚很好,凡是苻坚要的东西,从没有不给的。但苻坚向苻法索要云不言时,苻法没有立刻答应。 他穿一身青衣立于盛开的桃花树下,眸光缈远,有些冷淡地回答,他尊重云不言自己的意思。 他们便叫来云不言,苻坚很委婉地问那个看来只知摘花斗糙的小丫头,哪个表哥才是她倾慕的英雄。 云不言清泠泠地笑了,说的话却石破天惊:法哥哥,坚哥哥,谁能一统乱世,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谁就是我云不言的英雄! 苻法便问云不言,喜欢和哪个表哥呆在一起。 云不言这下当真不言不语,嗅着桃花飞快地逃了,只是从此苻法再也不带她去东海王府,苻坚去苻法府上,她也避而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