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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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么稍稍地犹豫了一下,突然有一天,犯了恶心,找太医来诊脉,他跟我说我身上有了你。” 瑟瑟紧咬住下唇,随着兰陵的讲述尝遍悲欢,似是入戏太深,脱口而出:“你可以不要我……” 兰陵道:“那时候已经两个月了,太医对我说若是强行落胎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现在想想,也没那么凶险,大约那个太医是怕我真出了什么事,摘不干净自己……那个时候已经跟母后闹翻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稍一犹豫,就错过了最佳时机……” “瑟瑟,你知道吗?我恨!我恨这些人!我自问为社稷、为亲人都尽了全力,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他们偏偏要来坑我,把我逼上了进退维谷之境,还要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 “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不能让他们看我的笑话,我要和温贤成亲,我要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抓在手里。母后不是骂我权欲熏心吗?那我就做给她看。我要和她的宝贝儿子争权,我要颠倒乾坤,让天下的男人都匍匐在我脚下!” 瑟瑟深吸了口气,怜悯母亲,可同时又觉出深深的无力。这是往事,已经过去了,谁也改变不了。 她心里煎熬之际,兰陵已经整理好心情,又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她向来强悍,风头一直盖过男子,没有什么事能将她打倒。 “瑟瑟,全部的真相就是这样。母亲用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这世间的感情,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都充满了变数,可唯有权力,那是不会辜负人的。我的身上流着李怀瑾的血,你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们的野心一脉相承,你如今事事看淡,是因为没有尝过权力的美妙,等你尝过一次,你就都明白了。” 瑟瑟没有忘记自己今天来所肩负的使命,意有所指地问:“那权力能消除恐惧,解开心结吗?” 兰陵静静看着她,缄然不语。 瑟瑟面容温和,语气柔软:“您就算杀再多的老臣,也改变不了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样做,除了宣泄愤怒,不过是把自己的弱点展示世人看。那对您来说,并没有多少好处。” “瑟瑟。”兰陵正视她,再无过多的情绪,目光如电,内蕴精光:“你跟母亲说一句实话,今日你是不是来替沈昭做说客的。” 若说在旁的事情上,瑟瑟从情感上偏向了沈昭,那并没有什么要紧。她自小心软,毕竟照如今的情形来看,她兰陵公主确实处于强者地位,而那位即将登基的新君暂时被压制。 可是,诛杀老臣涉及朝政,她必须警惕瑟瑟在政治立场上的偏斜。 瑟瑟立即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心急,要循序渐进,可是忽略了,母亲本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她的那点心思在母亲面前轻而易举就能被看破。 瑟瑟略作斟酌,决心豁出去了,总遮遮掩掩,于大局无益,还会被母亲看不起。 “是,我是来做说客的。可是我并不是单纯为了阿昭,我还是为了我自己。” 她这样说,倒勾起兰陵几分好奇,眉梢微翘:“哦?那你说说看。” “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那些新上位的东宫旧臣并不拿我当自己人。他们现在是以为我是宋姑娘,还留了几分情面,可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不是。为免到时候腹背受敌,我想着,提前收拢人心。” 一旦起了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做为女人,我收拢住夫君的心就够了。可做为皇后,只有皇帝的心是远远不够的。” 兰陵专注地凝睇着瑟瑟,脸上的神情渐渐变了,由探究变得欣赏,还带着几分惊喜。 她从来只想把女儿养成一朵好摆弄的娇花,可当女儿脱胎换骨站在自己面前,精明睿智,干脆利落,那模样,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却有着说不尽的满足感。 这才是她兰陵的女儿,身上流着她的血。 彼此沉默良久,瑟瑟表面上淡然自若,可心里却忐忑至极。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完全独立的角度与母亲谈判,没有阿昭护着,没有撒娇做嗔的耍赖,是真正与母亲坐在了棋盘两端,权衡利弊,布局博弈。 正当她紧张万分时,母亲开口了。 “我答应了,我不杀他们了。” 瑟瑟猛地抬头,美眸中溢出几分惊喜。 兰陵紧凝着她,唇角噙着漫然笑意:“一来,我觉得你说得有理,这么兴师动众,大开杀戒,好像告诉所有人我心虚似的。二来,更多的我可是卖给女儿一个面子。瑟瑟,你要牢牢记住,母亲永远是你最大的靠山。将来,你要乖乖听话。” 瑟瑟缩在袖中的手微蜷,想起了那不堪的前世,笑容甚是僵硬:“女儿记住了。” 临出门之际,瑟瑟没忍住,回过头来问:“母亲,宋家旧案是不是你做的?”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好些事之间只隔着一层将要捅破的窗户纸。可瑟瑟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只要她的手没有沾那么多血,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计量。 毕竟,她曾在无比艰难的境地里把自己生下来,她也曾良善,是旁人先对不起她的。 兰陵含笑看着瑟瑟,未答,只道:“路上滑,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瑟瑟心中了然,也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点头应下,转身出了门。 这一路冷冷清清,瑟瑟本想拐去登甲巷看看玄宁,可又觉得,大考在即,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他要真缠着自己问三问四,自己还未必能应付,说得多了,于事无补,还会给他添心事。 便径直回了东宫,沈昭在议政殿里,走到近前,却发现禁卫和內侍都站得离殿门很远,魏如海让瑟瑟独自进去。 走到殿门前,却听里面传出说话声。 “若能一切顺利,不枉贫道布下此阵,也不枉陛下为隔世重生而付出的代价。” 瑟瑟正要抬手叩门,闻言,陡然怔住了。 隔着窗扇,她看清跟沈昭说话的人是宗玄,可奇怪就奇怪在,人人都知道新君即将登基,却没有人敢逾矩提前三呼万岁,见着沈昭时,还是旧时的称呼。 偏偏宗玄这一句“陛下”,叫得这么自然坦荡,好像甚是稀松平常,好像已经叫过许多遍了。 第62章 62章 瑟瑟心里有个猜测, 仅有个轮廓,需要沈昭给她填充。 因而她到偏殿等着,一直等到宗玄走了, 才进议政殿。 沈昭正坐在书案后, 目光落在累叠的奏疏上,微微放空,好像走了神, 也不知在想什么。 瑟瑟放轻脚步跑过去, 坐在他身边,托着腮看他。 沈昭一怔, 随即将她揽入怀里,问:“怎么样?还顺利么?” 瑟瑟道:“母亲答应了,想来她不会在这样的事上诓我,应当就是准备收手了。” 沈昭轻“嗯”了一声,抬手轻轻抚着她柔韧的鬓发,不再说话。 这模样,铁定是有心事啊。 瑟瑟眼珠转了转, 温声道:“我刚才看见宗玄来见你了,他是先帝身边练丹药的道士, 这个时候你们就有交集了么?” 沈昭倒是坦诚:“我们能回来,多亏了他,前世他布下玄机阵,帮助我们重生。这个人啊, 总是虚玄莫测,跟咱们一样有着前世的记忆……” 瑟瑟倏然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话—— “若能一切顺利, 不枉贫道布下此阵, 也不枉陛下为隔世重生而付出的代价。” 她转过身看沈昭, 严肃道:“你现在就告诉我,前世,你为了让我们重生,究竟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沈昭脸上满是疲惫,慵懒地揽着瑟瑟向后倚,与她商量:“我现在还不想说,以后再告诉你,行不行?” 这就好比终于在迷雾中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角,满怀希望地扑过去,可突然一脚踩空,把自己摔进了万丈深渊里,最要命的是这深渊还没有底,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沈昭说了不想说,也不能逼他啊,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瑟瑟只有瘪瘪嘴:“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沈昭见她这副模样,漾起一抹温柔宠溺的笑意,如春风霁月,一扫沉霾,笑得人心里都暖透了。 他搂着瑟瑟,借着现在融洽的氛围,缓声道:“瑟瑟,有件事我要与你商量。” “宗玄向我求了一件事,要我饶沈晞一命。” 这才是正事。瑟瑟忙打起精神,仔细听沈昭往下说因果。 “这个宗玄是崖州人士,当年崖州闹匪患,他和师兄弟险些死于匪徒之手,是在崖州戍边的岐王沈晞率军及时赶到,救了他们一命。后来机缘巧合,宗玄入长安得了父皇宠信,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恩德,想要报答沈晞。” 瑟瑟越听,想得越多。 隔世重生,一定是有不甘,有遗憾,有巨大的执念。若说阿昭的执念是想要他们这段姻缘能善终。那宗玄的执念,莫非就是想要救沈晞一命。 可是前世,沈晞是死在沈昭的手中,那他和宗玄之间是有仇的,宗玄为什么甘心帮他筑这玄机阵,这个老道士到底哄着阿昭付出了什么代价…… 瑟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深渊里,被蚁虫啃啮着皮rou,痒痒的。 她忙收回遐思,正色道:“阿昭,其实有件事我也想跟你说,我也认为,你应该饶沈晞一命,不应该杀他。” 其实沈晞这个人,并没有坏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重生归来,站在一个足够高的角度上去品评判断,这个人至多是跋扈了些,霸道了些,外加愚蠢了些,但所有都在面上,比起那些满肚子坏水,专爱使阴招的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们之间的过节,无外乎幼时他对沈昭的欺负,和前世成年后,他害得瑟瑟早产,害得钰康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但仔细想想,他欺负沈昭,是因为他的外公黎渊战死在了淮关,明面上,宋玉还是罪魁祸首。 沈晞失去了外公,失去了母族的凭靠,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储位,他心里有气,有怨,有恨,这都是正常。 而前世害瑟瑟早产,那更是因为他被人利用了。凭他的城府算不到那么深远,出事时他已被幽禁,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个时候瑟瑟就在宣室殿。 说到底,他只是被人当成了出头的筏子,利用他来打击沈昭。 但这一切又都是有根源的。 前世,沈昭登基后,对沈晞大加打压,他心有怨气。 再往前,沈晞指挥着他的建章营,光明正大地跟沈昭作对,不听天子诏令,这才逼得沈昭设鸿门宴,释他的兵权。 现在一切都还未开始,若是能改变恶性的开端,应当就能把局面往好的方向引。 沈昭没料到瑟瑟会主动说饶过沈晞,他心中有些计量,亦有些对于善恶的判断,可是怕说出来,瑟瑟不能理解,没想到,她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瞧着沈昭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瑟瑟恍然大悟:“哦,你就是为这事才发愁的,你怕我跟你闹啊……”她白了他一眼:“我才没那么傻呢。” 今日从公主府里出来,瑟瑟就意识到,自己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放在从前,见母亲大肆屠杀朝臣,她只会害怕,惊惶。现在,她会先考虑这些人的生死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母亲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们是不是该死,最后才是该如何才能救他们。 虽然现在的她比起从前的她有些不够单纯,不够善良,可是那个善良单纯的温瑟瑟并没有本事救下这许多人啊。 她失去了些东西,同时也在成长。 正这样想着,忽觉掌心一热,沈昭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笑道:“是,我的瑟瑟本来就是冰雪聪明的。” 其实对于沈昭而言,他想得比瑟瑟还要多一些。 前世那十年的帝王生涯,到最后,他斗倒了外戚,斗倒了宗亲,把所有与他作对的人都斩尽杀绝,看上去是胜者,是赢家,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赢得无比惨烈。 因为自一开始他在父皇驾崩不过两年时杀沈晞,便给朝野内外留下了一个寡情嗜杀、戕害手足的残暴名声。 他没有想过,他是君主,是皇帝,应当仁德——至少应当给天下臣民以仁君之怀。他不能‘自甘堕落’,去与兰陵长公主好勇斗狠,他不能把自己同兰陵归为一类人。 至于沈晞到底该不该死,在他看来并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沈晞不值得他去毁坏自己的名声。 他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名声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确实是顶重要的。 这一世,从头来过,他一定好好爱惜自己的名声……还有,保护好他的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