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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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点头,原来如此。江阳郡公就是太史令陈先。这位郡公早年明算科及第,初在工部,后因写了《历法改良议》,被今上赏识,调入太史局,很快便被擢升为太史令,累封爵至开国郡公,是个能耐人物。现行历法便是他主持编制的。 这位郡公与周祈一样爱装扮成道士,据说是因其八字不好,早年被舍入道观,后来长大才还俗参加科举,娶妻生子。 一样都是假道士,人家就能推算历法,周祈就是个自己的钱袋子都算不清的,人比人啊…… 周祈又道:“神鹰死在我们这里,又有我们的官员掺和进去,只怕那回鹘将军桑多那利会不依不饶,生出什么故事来。” 蒋丰笑道:“回鹘如今不是从前兵强马壮的时候,他此来是修好的,当不会如何。” “属下是怕这神鹰之死,让那位大将军悖乱了。您没见他对那鹰爱得多深沉。” 蒋丰微皱眉:“小娘子家,这般说话!” 周祈讪讪一笑,叉手赔礼。 蒋丰到底也笑了。 二十年来,头一回被蒋大将军“管教”,周祈颇有两分感慨,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打住,又说两句闲话,便告退出来。 事实证明,周祈颇有两分老鸦嘴的意思,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果然出了幺蛾子。 他越过正使混齐,直接给朝廷上书,说神鹰是明尊派往回鹘的使者,如今却死在了唐,神鹰之死,或致回鹘诸部之乱,故而要储兵甲以备之,要求于绢马互市外,以马羊换弓矢、刀剑、铠甲等器械。 从来朝廷都禁止铜铁、兵器流入外藩,只极少几次,皇帝破例诏赐兵械铠甲。桑多那利这是想借神鹰之死,让皇帝破例一回了。 许不许兵马互市,嫁不嫁公主,嫁哪个公主都要再议,那神秘刀客暂时也无影踪,回鹘神鹰的丧礼如期举行。 到底还未举行献鹰之仪,唐要只死鹰也没用,桑多那利想按回鹘之礼把它烧了,然后带回回鹘,唐廷答应了,皇帝派了两位宫使来参加丧礼。 鸿胪寺卿、鸿胪寺少卿等鸿胪官员,还有谢庸、崔熠、周祈这些查神鹰之死案的也在。 沐浴收拾过的神鹰被放在小棺中,按照回鹘习俗,混齐和桑多那利等骑着马围着这鹰转圈。 周祈轻声问谢庸和崔熠:“他们一会儿不会还剺面吧?”周祈杂书看得多,颇懂些异族风俗。所谓“剺面”者,便是回鹘人丧葬礼上用刀划面以示哀悼——其实这用刀子划脸,也不只丧葬礼上用,请愿、讼冤、表忠贞之类时候,为表强烈之意,都可能用到。 周祈没猜错。从马上下来,桑多那利站在棺前,抬手抚摸一下神鹰的羽毛,凝视片刻,便开始剺面,用刀子划破面颊、鼻子、耳朵,还割断几股发辫,混齐亦沉着脸拿刀割破耳畔。 崔熠也算见惯血腥场面的,还是被这回鹘人习俗给震了一下,他扭头对周祈小声道:“我都觉得脸疼。” 周祈微点头,目光却未离开桑多那利,谢庸负着手,满脸肃然。 候剺面礼毕,两个回鹘侍从拿火把点燃小棺下的树枝,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 又等一阵子,火渐渐小了。回鹘侍从扑灭那小棺上的火,桑多那利亲自取神鹰骨灰放入瓮中。 这神鹰丧礼足持续了半日才算完。宫使大约很看不得血腥场面,丧礼一结束,便匆匆走了。其余诸人来到混齐所居院子的正堂坐下。 混齐脸侧的伤已经上过了金疮药,桑多那利伤口的血亦自行止住了。混齐谢过鸿胪寺官员及谢庸、崔熠、周祈特来参加神鹰丧礼的厚意,由孙寺卿代为客气回去。 桑多那利则问:“不知贵朝关于以马羊换兵器铠甲的事议得怎么样了?” 听了译语人的传译,孙寺卿尴尬地笑一下:“还在议,贵使莫要着急。” 桑多那利面现不悦之色,又有刀伤,显得颇为吓人。 谢庸肃然道:“请恕某直言,某以为,回鹘诸部不平,非是多备兵甲可解的。其作乱,乃是因为缺少教化,目无尊上。贵使不若上奏表,请求公主下降回鹘时,随以礼乐之使,以礼以乐教化之。” 桑多那利的脸沉得越发厉害。 周祈道:“谢少卿说得是,多带书籍,若有大儒愿意同往就更好了。” 听了周祈这话,崔熠几乎惊掉下巴,他扭头看周祈,周祈面向桑多那利,满脸真挚。 谢庸点头:“虽回鹘是苦寒之地,但儒生多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想来是愿意去的。相信不出几十载,回鹘诸部便人人君子,礼仪周备。贵使试想,若回鹘年轻人皆如正使这般,该当多好?”谢庸看看混齐,又看桑多那利,面上带着殷殷之色。 桑多那利咬咬牙。 谢庸越发没有眼色地道:“神鹰是明尊神使,此次降于回鹘,在唐升天,目的或许便在于此了。” “胡说!就是因为这些不成器的玩意儿,神鹰才下凡受难的!”桑多那利冲口怒道,“一个个软·卵·子,讲究吃喝,穿丝绸衣裳,连马都跑不快,弓都拉不开,哪里有半分像我回鹘儿郎?” 混齐紧紧地抿着嘴。 听译语人磕磕巴巴地译了,谢庸神情变得淡淡的:“所以贵使是把回鹘年轻一代的奢靡之风,不振之气,归罪到我中国礼仪教化上了?” 桑多那利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所以贵使便在唐杀了神鹰,妄图挑起回鹘对唐之不满,消弭唐风对回鹘之熏染,希望令部重新找回狼鹰之性?” 鸿胪寺卿和鸿胪少卿都变了神色,孙寺卿张张嘴想提醒谢庸需得说话谨慎,但看着谢庸笃定冷静的样子,到底把嘴闭上了。崔熠虽惊讶,但被谢庸周祈时不常惊一下习惯了,故而维持住了其京兆少尹的风度,周祈则只抱着肩听着。 桑多那利冷硬地道:“你这是污蔑!” “贵使可知道,你其实留下颇多破绽?” 桑多那利看着谢庸不说话。 “摩尼教经书上说,神鹰在五明佛对战黑暗之王时舍身相护,是个牺牲自我、舍生取义的神使。贵使便以为这次神鹰下降,是要舍身挽救回鹘颓糜风气,这挽救之法,便是身死于唐,割裂与唐的亲密关系,这执行之人便是贵使。也故而,在贵使的上书中,一句未提公主和亲之事。” “那四个鹰奴在大门内死了两个,在屋门外死了两个,已经有人去开门了,那屋门外的两个人是出去做什么?只能是听到异想,出门查看。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拔刀?从大门到屋门总有四五十步远,他们都是贞吉可汗身边的高手,怎么会来不及拔刀?原因只有一个,来的是他们极信任的人,他们没想拔刀。” “还有那鹰的伤口,那杀手杀鹰奴时,都是割颈,为何杀鹰却是刺胸?”谢庸看着桑多那利道,“因将军怜惜那鹰,怕割掉了鹰的头。” “将军最不该的便是——杀了那鹰以后,还怜惜地抚摸它,在其颈背鹰羽上留下了血迹抹痕,就像你刚才在丧礼上做的那样。贵使可知道,人的习惯是最容易出卖人的?” 桑多那利闭闭眼,便是孙寺卿也看出来了,谢少卿说得对,便是这桑多那利做的。 桑多那利点头:“不错,是我干的。” 第82章 城外送别 回鹘神鹰案因牵扯回鹘使节、吐蕃细作, 皇帝令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 崔熠、周祈等沾了一早参与查办此案的光,得以在堂下混了个座位。 这回鹘人桑多那利倒也是个干脆人,虽言辞间对唐人唐风颇为不恭,但事情也说得明明白白。 根据他的供词,略加连贯,周祈理清了此案背景缘由。近些年,回鹘主部长期与唐互市, 日子过得宽裕,从贵人到普通百姓,都渐渐耽于享乐, 尤其年青一代的望族子弟,多尚唐风, 好美姿仪,渐失“狼鹰之性”, 战力减损得厉害。而周围诸部既贪可汗之位, 又贪主部水草丰美之地,更贪与唐互市之利,多有跃跃欲试想取而代之者,桑多那利对此甚为忧虑。 他认为当疏远唐人,让部族过回原来的日子,但贞吉可汗等却更希望跟唐借势,就连勇猛的可汗长子、以后的继任可汗颂其阿布,猎到神鹰, 都想着进献唐廷,求娶公主。 桑多那利认为这神鹰是为挽救回鹘人而来,正可借助这神鹰,断了回鹘与唐廷的往来,于是自求为赴唐使者。他功夫高强,一直得可汗与颂其阿布信任,只是在对唐之事上意见相左。今见其“回心转意”,贞吉可汗自然欢喜,当即命他为副使,与混齐一同来长安。 至于他如何进入鹰房、如何杀死鹰奴,谢少卿推断一丝不差。他又自述,杀死神鹰时并不知道神鹰吃了昏睡药,只觉得这鹰格外安静…… 周祈越听越感慨,这倒霉催的鹰,吃的昏睡药加了紫芋粉,逃过被药死的一劫,谁想没逃得过自己人的一刀。难怪总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鹰不过因毛色罕见,被冠了“神使”之名,便被这么些人惦记着…… 谢庸、崔熠、周祈一起听完堂审出来。 崔熠与周祈一样想头儿:“这么些人想这鹰死,这鹰要活,也是艰难。看来当神使,不是个好差事。” 崔熠又对谢庸道:“老谢,你这供诈得越发好了,当时我很是为你捏一把汗,若这桑多那利不认怎么办。” 谢庸微笑一下:“摩尼教有‘五施’,讲究怜悯、诚信、具足、忍辱、智慧,桑多那利这样一个虔诚的摩尼教徒,于讲假话上,心里总会有些不适。特别是杀死神鹰这件事,虽然他认为神鹰此番降临便是准备就戮的,但杀死本族本教圣物,岂能内心无波无澜?你仔细看他能看出来,他目有血丝,为神鹰剺面时割伤极深,又割发代首,剺面后不上药——他自责得很,心里也绷得极紧,又是这样直鲁的性子,这样的人,这种时候,不禁诈问。” 崔熠看看谢庸,又扭头看周祈:“你说老谢这种人,看这么细,算这么多,不累吗?” 周祈撇撇嘴。 崔熠把那日问周祈的问题当面问谢庸:“老谢,你成天想这么多,不怕有一日头发掉光吗?” 周祈弯起眉眼看热闹。 谢庸看一眼周祈,认真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周祈跟着起哄:“怎么不会?你看看朝中几位相公……” 周祈突然又一笑:“谢少卿当不会如此。” 崔熠扭头看突然倒戈的周祈:“为何?” 谢庸也看她。 周祈脸上带着些坏笑:“谢少卿无妻无妾,家里养只猫都是公的,这个——嘿嘿——”医者总说肾主毛发,想来谢少卿的肾气充足得很,充足得很啊…… 崔熠大笑起来,谢庸抿抿嘴,微瞪一眼周祈,耳朵有些微微地泛红。 周祈和崔熠越发笑起来。 谢庸又看一眼周祈,到底也笑了。 周祈在风流和下流边缘行走,很懂得点到为止,笑过便正经了脸,“不知此案会怎么收场?” 谢庸道:“估计会遣回回鹘,令回鹘自己裁决吧。” 周祈点点头。崔熠挑眉,想一想,也点点头。 周祈笑道:“静安县主算是逃过一劫,可以安心与那国子监的书学博士议亲了。” 谢庸、崔熠都点头。 果然如谢庸、周祈他们料想的,皇帝对桑多那利之举颇为震怒,但有大臣们劝着,到底答应把其遣回回鹘,由贞吉可汗判决,至于和亲之事,自然就不提了。 帝城春暮,草长莺飞,崔熠、周祈在长安城外十里长亭为混齐送行,谢庸亦与他们同往。 周祈折柳,顺手编个环,笑着递给混齐,混齐不嫌其丑,扣在头上。 “欠君一餐饭,等贵使再来长安时补上。”周祈道。回鹘使团出了这样的事,周祈之前随口邀约的饭便始终没请出去。 “叫我阿曲吧。”混齐笑道,“家母为我取的小字。” 这阿曲的“曲”当是曲江的“曲”吧?一辈子回不了的故乡…… 周祈突然有些难过,又有些为自己当初对混齐的怀疑觉得对不住他。这样一个回鹘人中的唐人,唐人中的异族,来唐多少日,皇帝也只见了这外孙一面,回回鹘又不知是否会被其父迁怒问责。 周祈看着混齐:“阿曲此去,山高路长,保重!” 混齐点头,对她笑道:“从前听阿祈说话,似对塞上颇有向往之意。阿祈若北来,某当烈酒烤羊以待。” 周祈笑道:“好!”说着与混齐对一下拳头。 谢庸微笑一下,拱拱手:“山高路长,保重。” 崔熠在马上与混齐搂一下肩背:“阿曲,保重!” 混齐拨转马头,回首对三人洒脱一笑,“走了!”然后打一声唿哨,一个侍从喊一句什么,整个使团队伍向远方行去。 看着他的背影,周祈感慨地叹一口气。 谢庸道:“混齐回去应该不会被如何,毕竟桑多那利刚在唐惹了事,回鹘只要不是真想与唐一刀两断,便不会动公主之子。近些年,贞吉可汗对唐也还是亲善的。” 周祈点点头,歪头看谢庸,谢少卿有时候真是很善解人意、很体贴。 谢庸却突然想起谢她赠的药:“周将军的药甚好,我的伤不过这么几日便已经大好了,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