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4

    “我不相信。”简昀一字一顿，“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勒紧芙蓉，咬牙切齿地问她：“你相信这样的麒麟吗？你就不怕他有一天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了你吗？他就这么轻易杀了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最终选择了放过他，他说着这些事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难过！什么法律，什么制度，什么即使在无王时代也能让百姓活得很好，连君王都只是他的玩物，他才是柳国背后的神！”

    芙蓉被勒得直喘粗气，她试图与相柳交换眼神，可黑麒麟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个故事里，陶唐听上去那么高贵，那么伟大，可只有亲眼见过刘麒因劝谏被鞭笞成什么模样，才会明白麒麟的苦衷。简原同意兵谏的道理那么浅显易懂，简昀理解不了吗？终究是鞭子没有抽在自己身上，简昀便不会理解麒麟的难。

    百姓是什么？多么面目模糊的群体，可鞭笞的痛是具体的，南屿的死是具体的，失道之症的瘀斑是具体的，还有相柳至今不肯明说的那个未来。“问道”究竟给他展示了多么可怕的场景，才让他突然选择奋起反抗？

    简昀不想知道的许多细节，芙蓉都知道。简昀不相信敢弑君的麒麟，芙蓉相信吗？

    芙蓉艰难地挣开掐住脖子的手，嘶哑道：“我信。从生到死都肩负着家国命运，谁能比麒麟更懂这种责任？我已经是他的第二任王了，无论他当年做了何种选择，我都只能体谅，而非责怪。”

    简昀狂笑：“你体谅？麒麟天性仁义，峯麟只因为选出了残暴的王就被揭竿而起的百姓杀死，这只黑麒麟冷酷如斯，凭什么他就该得到体谅？我就要让百姓亲眼见证，他们的麒麟是多么残酷无情。我要百姓对他彻底失望，让他在失道中痛苦而亡！”

    当年芳国峯王残暴，惠侯月溪揭竿而起，诛峯王，杀峯麟，改朝换代迎接新王，得到了百姓的拥戴，甚至他国君王直接建议他登基。但他能建立假朝维系朝廷运转，等待新生的麒麟选择君王，却不能直接自立为王，因为天纲不允许。而先王末年的柳国，社会上的恐怖气息和百姓精神上的禁锢未必比芳国少，只是这么做的不是州侯，而是麒麟。

    相柳节约了人们等待麒麟成长的时间，保持了柳国政令一脉相承，如果这么做的人是州侯，必定是位英雄人物。

    可惜，人们只愿抓住心中麒麟的刻板印象，没人愿意理解相柳的苦衷。

    气氛僵持。

    相柳烦躁地踱步：“你杀我就杀我，抓着芙蓉做甚！”

    “杀你多难啊，连封印之阵都不能完全困住你，就这么杀了你，多没意思。”简昀恶毒地说，“要不你自杀吧？否则我就杀了宋姑娘。”

    说着，他全身缩在芙蓉身后，更用力地扼住她的咽喉，只露出半张脸朝麒麟诡笑。

    黑麒麟沉默片刻，冷冷道：“威胁我？为报私仇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大逆不道之人有何颜面要求我自戕？可惜你不明白，麒麟不是人，麒麟眼里，王就是王。只要我活着，就很快会有下一任王。而你，犯下赤族之罪，整个简氏都会被你连累。你信不信我能在柳国恢复寸磔之刑，只为用在你身上！”

    相柳不吃威胁。

    芙蓉心下一沉。

    柳国是个连大辟之刑都慎用的国家，法治思想在精英阶层已初具规模，超越个体死亡的惩罚是没有必要的，也不是柳国法治所倡导的。

    可相柳把寸磔之刑都搬出来了，他其实内心也很紧张吧？

    她成了麒麟的软肋。

    她必须自救。

    简昀冷笑道：“宋姑娘和历史上任何一位刘王无甚不同，可对你来说，却独一无二。芙蓉死，你没法独活。你不会再有下一任王了，你再也接受不了芙蓉以外的人成为你的半身与你生死与共了。”

    “麒麟死，天下百姓都要跟着受苦，何苦来哉？”芙蓉艰涩地规劝道。

    “即使是天下人陪葬，我也要刘麒不得好死！”

    相柳嗤笑：“天真！”

    简昀道：“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先王完全不同。你爱她。”

    此话一出，芙蓉和相柳都沉默了。

    芙蓉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早已不抱期望得到的东西，已经渐渐和理想信念糅合在一起的东西，竟早就得到了吗？

    付出真心的那个人，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还是不肯宣之于口？

    芙蓉震惊地朝相柳看去，而这一次，黑麒麟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依旧坚定、自信地与她对视，一如以往。

    他没有否认。

    “我叔叔肯定已经在路上了吧？骑兽再慢，也该到了。”简昀又道，“既然用宋姑娘威胁不了你，那还请主上顾惜自己性命，下诏请台辅自尽。”

    芙蓉嘴硬道：“麒麟死，我也独活不了多久。”

    君王从被麒麟推上神位开始，就与麒麟生死相依了。她的一生早该在宋府病榻上结束，给她神格的人死了，她也迟早会消亡。

    “可你现在能活下去呀，晚点死，不好吗？下诏吧。”

    芙蓉紧张地盯住相柳，拼命用眼神示意他去看那被扔在不远处的王剑。她百般挣扎，迟迟不肯发声，更激怒了简昀，简昀手上渐渐加重力道，箍得芙蓉几乎喘不过气。芙蓉从喉间挤出残破的声音，温柔地对相柳说：“我死了，天命会立即选出下一任王。你要好好活着，这是诏命。”

    相柳怒道：“你闭嘴，站在原地不要挣扎，不要乱动！”

    简昀狂妄道：“这时候你俩还强硬什么？一个受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今晚你不死，她死。她死了你还能独活吗？舆论会放过你吗？”

    芙蓉突然笑起来。

    简昀一顿，疑惑道：“你笑什么？”

    芙蓉轻轻问：“你到底是恨麒麟，还是恨这个世界？”

    简昀瞳孔骤缩，手心猛然收紧。

    芙蓉笑容越来越大，被勒得呛咳起来：“你恨着这个世界，这么坏的世界。玉兰永远走不出大山，阿翠被言语逼上高台，蔡洋默许官员生啖少女血rou，阮水沿岸百姓流离失所，米婆婆一生积蓄付诸东流。那些天灾人祸，那些黑暗不公，法治都没有让它消弭，而百姓愚昧、无知，被你轻易怂恿，连自由思考都不会。你的父亲，居然为了这样黑暗的世界死去了，为了这样不公的未来牺牲了，多可悲啊，是吗？”

    “你胡说些什么！”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没有一个制度能解决所有问题，法治确实不能让这个世界美好到符合所有人的想象，你父亲选择了一条他认为对的道路，他爱着这个世界，你，为何要恨它？”

    简昀面容愈发扭曲，他暴起捂住芙蓉的嘴，不让她继续说。

    年轻的刘王言语如刀，狠狠戳中了他心中不敢正视的事实。

    芙蓉痛苦得无法呼吸，拼命挣扎起来。肢体搏斗间，简昀的半边身子渐渐从芙蓉身后露了出来。

    而芙蓉确实听了相柳的话，无论如何勉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相柳动了。

    麒麟低下头，犄角正朝前方，撑着病腿向两人全速奔去。

    即使被封印掣肘，麒麟的速度依然冠绝天下，简昀还来不及缩回芙蓉身后，便感觉利刃入体，下腹一片冰凉。

    麒麟竟然以自己为武器，不惜身染血污，也要伤了他！

    可是，黑麒麟犄角丛生，末端尖锐，他明明还躲在芙蓉身后……

    芙蓉感觉左肋下方一阵刺痛，锋利的犄角穿透她的身体，斜斜刺入身后的简昀下腹。

    简昀吃痛，松开芙蓉咽喉，双手握紧麒麟犄角奋力抽出，而后一脚踢开芙蓉，二人一兽分别跌开。

    黑麒麟本就虚弱，君王鲜血泼面而来，此刻彻底跪地不起。

    芙蓉捂着伤处委顿在地，大量失血让她脚下积起一滩鲜红。她的身体被刺穿了，还替简昀挡了大半攻击，所受之伤竟比简昀严重得多。而简昀本就出身行伍之家，又是仙人，这点小伤根本不会损伤战力。

    相柳行事怎会如此不顾后果？

    茫然间，芙蓉衣袖间带出一阵金属磕碰的轻响，她转头看去，王剑竟就在她手边。她被简昀推向了扔掉王剑的方向！

    那边厢，只见黑麒麟浑身浴血，痛苦地趴在地上喘息，但他犄角上的封印咒文却rou眼可见地褪色。

    君王精血替他解了咒！

    简昀面色骤变，捂住伤口就要暴起发难，却感觉脚下沉重，低头一看，穷奇自阴影中伸出利爪，死死摁住他的下肢。

    简昀不为所动，反而狞笑起来。麒麟受封印之术所累，他的使令即使挣脱咒术，也不足为惧！他脚下发力，抬脚就踹，力道强得连构成六月身体的黑沙都被罡风吹得涣散起来。

    可六月死不松口。

    黑麒麟疲惫地缓缓闭上眼睛，招来使令已经耗费了他全部力量，君王的鲜血虽然解除了封印，却也在损伤他的身体……

    麒麟虚弱，六月终于不敌，简昀揉身冲向黑麒麟。芙蓉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她忍痛爬起身来，双手握紧王剑，助跑两步后狠狠朝简昀颈间挥去。

    王剑铮然，雪亮的剑光刺破混沌阵法，浩荡王气冲蚀血阵，摧枯拉朽般斩断一切禁锢麒麟的束缚。少女的鲜血洒落一地，那血金光流转，竟在洗练天地清气汇聚于麒麟犄角，护他性命。

    简昀骇然回头，气沉丹田意欲还击，不料却正面迎上一股磅礴之气。那气息浩瀚广博，简昀顿觉如坠泥潭，手脚受限，连行动都迟缓起来。

    ——是王气，是君王意志激发天地共鸣！

    芙蓉挥剑毫无章法，一看就没吃过行伍之苦，可她却不闪不避，直直冲着简昀飞扑而去。那一剑颤抖却又坚毅，少女剑上、手上、身上都是血——君王的心头血——她以必杀之心挥舞王剑，要保护麒麟，要斩杀逆臣，要简昀死！

    简昀本该闪身躲避，本能闪身躲避，可天纲兜头罩下，那王气于麒麟如救命良药，于他如致命枷锁，压得他动弹不得，逼他引颈就戮！

    ——王要他死，他必须死。

    剑光袭来，鲜血喷涌，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