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小说吧 - 言情小说 - 【十二国记/女攻男受】余烬在线阅读 - 啼血3

啼血3

    积云虽也同其他百姓一般闻讯而来,却全然不知今日之事,站在台下以目光询问丰阳,哪知又见高台上站出一人,她举目看去,竟是目章。

    目章还活着!积云内心狂跳,那吴一……?

    “我叫目章,是璧玉村村民,烈酒居上被抓之人是我发小,也是最想我死的人。”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是半兽。”

    “半兽又如何?”这回,就连冰湖学社中的学生都发出了不解的疑问。

    “在芝草不如何;在溪县会失去赖以为生的工作;在璧玉村,会死。”目章压抑道,“柴责难麒麟不得天帝眷顾,导致溪县婴儿数量逐年下降,他却没说他们把所有半兽孩子都杀了!没有孩子就是璧玉村的天罚,根本和台辅没有任何关系!他能赖到台辅头上,是因为他们偷抢朔州婴儿,台辅身为朔州侯,亲自前去解救。若是台辅不曾出现在璧玉村,他能赖谁?”

    “可台辅确实发动了‘蚀’,吞噬了整个村落,几乎无人生还!”台下还有人义愤填膺。

    这次,目章沉默了更久:“……‘蚀’是我求来的。因为我是半兽,他们烧死了我娘!我生死之际借水渠遁逃,流落阮水和溪水交界之处,我心中有恨,向盘桓阮水的大妖腾蛇祈求杀了他们。”

    ——麒麟可以引发“蚀”,天纲外的妖魔也可以。

    人群又sao动起来,有人问:“那腾蛇为何独独回应你的诅咒?”

    “腾蛇以恶念为食,璧玉村食物充足,自然盘桓不去。我兽型乃黄金蟒,与腾蛇同宗。我恨璧玉村,恨溪县这扭曲的一切!我生下来便被扔在水边,是我娘救我,隐瞒我的身份,把我养大。我晚上眼睛会变成竖瞳,我就装了二十多年的夜盲,为了不被发现身份,我差点自挖双目。柴原来跟我关系多好啊,我娘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我是半兽后,他毫不犹豫地朝我们泼火油,我娘身陷火海也没见他设法施救,这还不够可恨吗!”目章脱下上衣,露出大片扭曲的伤痕。那上面既有烧伤,也有刀剑划伤,就像是生生剥下鳞片一样。

    “我向天帝祈求,我向台辅祈求,我要一道天雷劈下,结束这荒谬的一切!最后回应我的,只有妖魔。”目章说,“柴暴力抗法,大司马出动空行师才勉力解救出几个孩子;他还把青雀扔进火堆里,是台辅徒手从火中把婴儿救出来。台辅做得还不够好吗?怎能苛责他没有救下所有孩子?”

    这婴儿解救过程中的一切细节,皆不曾披露于暖衣阁小报之上,人们第一次从亲历者口中听到这些,亲眼见到受害者身上的累累伤痕,竟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时,又有青年走上来,积云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顿时热泪盈眶。

    是吴一。

    吴一向人群作揖,朗声说:“台辅希望目章能站出来,一起去改变溪县的老旧观念,让每一个半兽都能自由生活,就像走在芝草大街上一样,就像此时此刻的你们一样。”

    “你又是谁?”人群里有人质问。

    “我是吴一,当初主上和台辅剖腹取肝以求医道昌盛,我是撰写医道之法的执笔人。”

    这时人们才仿佛恍然想起,麒麟也不是总背负骂名,他也有过很多赞美。

    又有一个佝偻妇女站出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牌位。灵牌的材质很是粗陋,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言,上面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阿翠。

    “我是玉兰,就是那个站在烈酒居上控诉端州‘吃人’的乡村女夫子。当初在端州,我救下的少女阿翠受尽凌辱,登上高塔,是主上和台辅舍身救人。后来,为了给我们讨公道,暖衣阁组织登顶凌云山,向麒麟请愿解散监察司,当时带头登顶的少女正是王雏,也就是如今的刘王陛下;也是台辅当时暗中支援,才有了监察司的彻底覆灭。没有他们,哪有诸位如今的畅所欲言?他们打破了思想禁锢,如今你们却用这份自由来攻击台辅。你们想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人需要负责,可是,麒麟是民意的实体,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点怨恨,都会应在他身上。他真的活该如此吗?”

    台下突然又有一道女声叫起来:“玉兰你给我下来!你在暖衣阁供职,却为冰湖学社说话?”

    旁人认不出这声音,积云却绝不会认错——是积翠。

    玉兰一顿,继而高声道:“那我不要这份职务了!当初是主上和台辅排除万难救我出深山,把思想自由还给了普罗大众。我该替他们发声,替我认可的公理和正义说话,而非驻留在这形式上帮助了我的‘暖衣阁’!”

    丰阳盯住积翠,意有所指道:“百姓对朝廷的失望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信任也是。大家想想,麒麟是否真的如此不堪?你们是否被人煽动?是谁在传播流言?谁在让人不断误会主上和台辅?他们守护着柳国大地,以骨血镇压灾祸,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只求子民生生不息,你们真的要刀口向内,用言论逼杀麒麟吗?”

    简府后院。

    简昀渐渐冷静下来,有些懊悔自己扔掉了王剑。他谨慎地把自己全部缩在芙蓉身后,单手扼住她咽喉,谨防麒麟突然发难。

    黑麒麟腿上的伤渐渐开始渗血,他自岿然不动,平静陈述道:“先王禅位,确实是我逼宫。”

    简昀的手骤然收紧。

    “我、茶嫣、简原,是为匪首。简原亲自率领羽林军围住大殿,请他退位。我与茶嫣同在殿内,你可向她求证。”

    “我父深受先王恩惠,如何会恩将仇报?必是你胁迫!”

    相柳看着那无名墓碑:“我从未胁迫他,我只是在南屿死后,告诉了他‘问道’展示的未来,并向他展示了我身上失道之症特有的淤痕。逼宫,我是主谋,但他也是同谋,我从未胁迫任何人。”

    “可你功成身退后把他杀了!”

    相柳摇头:“先王禅位后,简原自觉愧对君恩,自刎谢罪。为了不愧对天下人,不愧对他的理想,他选择愧对先王,所以他用命来偿。身为仙人,求死之心一起,灵台崩塌,我阻止亦无用,所以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简昀不可置信道:“我父怎会轻易同意逼宫?那到底是怎样的未来?”

    相柳回避了他的问题,而是说:“当初先王用尽毕生力量完备律法,把柳国推向盛世。然而,久居高位,人心会变。陶唐渐渐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他的政令也从整顿吏治发展到整治人心。这个世界不会变,他要让人心也不变,让整个柳国跟随他一个人的意志。而麒麟代表民意,我首当其冲。

    “他不允许‘刘麒’说出不合他意的话,哪怕那是民意。随后先王制作戒鞭,本意专门针对我,却被冰湖学社发扬光大,针对所有异见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民间一时万马齐喑。我若表达民意,先王会鞭笞我直到我再也无法说话;我若闭嘴,民间自由意志被禁锢的怨恨也会直接反映到我身上。”

    先王不改,麒麟横竖要死。唯有兵谏。

    “因为你贪生怕死……”

    “是因为柳国正被先王推向深渊!先王禁锢思想,封锁言路,这已经违背柳国法治初衷,他不死,我死,百姓又会迎来一个乱世,何必?”

    “冠冕堂皇!”简昀道,“先王是否违背初衷、是否迷失正道,凭什么由你来判断!如果先王是法治的毒瘤,那你是什么?只要王先于你死,你就能永远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你就不会成为法治的坏疽吗?还有我手里这个女人,她就不会毁灭法治之路吗?她失道之时,你会像杀了先王一样杀了她吗?!”

    “我差点就看着她在我眼前死去了。”相柳说,“生死关头,芙蓉依然说,即使她为王,也愿意约束自己的权力。她值得一个机会去尝试,就如同我当年给陶唐机会一样。”

    芙蓉勉力说:“没有人是永远不变的,未来某一天,我也会变,所以我们要制度,要法律,要把人变成最微小的影响因素。我们还要去对抗天纲,在天帝的规则里偷得柳国的未来。先王已逝,简原已死,可法治观念还未深入人心,大业未成,我和刘麒怎可因为你的无知轻易就死?”

    简昀嘴硬道:“我父绝不会弑君,先王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一定还有内幕!先王早就想封印麒麟,为何逼宫之时却没动手?只要控制麒麟,像现在这样,麒麟活着,他也活着,他依旧可以做很久很久的王。”

    简昀刻意忽略了一个问题,朴找到这封印之术是在芙蓉即位之后,当年陶唐未必没有反抗之心,却恐怕没有反抗之力。

    “可是,这是失道,麒麟迟早会死。”芙蓉说。

    相柳沉沉一叹:“你说得不错,简原不会亲手弑君。先王从未直面羽林军的刀枪剑戟,即使在最后一刻,也是我、茶嫣、简原几人卸甲进入大殿,而后先王同意登上蓬山自请退位,结束他的统治。简原自始至终未动刀兵。”

    图穷匕见,王与麒麟再无可能和平相处,对顶之下必然同归于尽。最终,陶唐选择退让,换麒麟活下去,换百姓少几年等待,换新君尽快即位。

    芙蓉心下动容。

    陶唐到底还是看重自己半身的,哪怕他为了百姓背叛了他。

    然而,黑麒麟冰冷的眼眸直直盯着简昀,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怀念和怅惘。

    刘麒与先刘王针锋相对的最后一刻,一定还有别的东西,抹去了麒麟慈悲的眼泪,以至于他谈论到前任主人之死都那么无喜无悲。

    “之后我送他去蓬山,目送他在我眼前身化飞灰。而后简原自杀。”相柳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天神亘古,“这就是当年的全部真相。”

    人生天地间,不过沧海一粟。王与麒麟最终分道扬镳,麒麟虽为刽子手,但真正杀了王的是天命。先王恐怕至死不明白,麒麟是民意的实体,他能轻易剥夺麒麟的自由,也能轻易剥夺百姓的自由。

    终有一日,民意将化为实体,激烈反噬。

    这就是王与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