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一)

    距离避难所上次拿到物资,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这很少见,阿道夫长官,她们的监护人兼导师,他说,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只要比平时多忍受一个星期。

    他没有说错,物资照他说的时间来了,孩子们很高兴,荡起的白色衣裳像延绵不断的波浪,围向那几个金属大箱子。66号离得最远,她总是如此,悠悠哉哉满不在乎,于是她看到长官叹了口气,那张锥形的脸被晃动的吊灯分成黑白两半,胸膛起伏不定,好像他也吃了一惊。

    在被扫荡的只剩一两样金属薄片的箱子里,她看到了这本日记,若要找个形容词,她对它一见钟情。漆红的硬书皮,中间有一朵倾斜盛开的金色月季,边边角角都有些磨损,露出腐烂棉絮似的内部。她想,如果日记是个和她一样的女孩,这或许是她摔断的腿,左腿还是右腿,掉了块rou,骨头被血浸的红艳艳,就像书皮一样。

    “你好,日记,我是你的新朋友,66号。”

    她站在队伍的第二排,个头不矮不高,低声对着怀中的日记自我介绍。

    抬起头时,长官正看着她,一如既往的严肃。

    随物资而来的,还有一对新人,父亲和儿子,他们站在长官身旁,双手交叠在身前,肩膀缩着,上身微微前屈。

    她听到7号又在胡说八道,他说新人是装在箱子里来的,和他们的食物一样,新人也是“送来的东西”,66号皱起与肤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金色眉毛,她恼人的视线穿透男孩的后脑勺,惹来了7号的回应,男孩捂着肚子指着她笑,“快看,没眉毛的脸红了!”

    66号的脸热得发烫,因为孩子们齐齐转来的视线,因为她讨厌7号那张胡言乱语的嘴。

    “安静。”长官呵斥道。

    孩子们正过脑袋,弯弯的嘴角仍不时发出吐泡泡的噗噗声,7号向66号比了个手势,女孩没看明白那竖起的中指是什么意思。长官的话又把孩子们的注意力吸引走了。

    “米斯顿先生是新来的厨师,食物的分配将由他管理。”

    这是意味着他们不用再吃水煮罐头吗?66号的脑袋里只有这句疑问,其他孩子多数也是如此。

    “他呢?”一只小手举了起来,发问的男孩是13号,他指着那个跟着厨师身旁的孩子。

    “吉米,他叫吉米。”

    孩子们讶异的眼神纷纷投向了新来的男孩,他是不同的,他有一个大人的名字。在避难所,孩子们只有代号,在他们出生时,一只只不断挥舞的小手从箱子里随机抽取的代号,紧紧握在湿漉漉的掌心里。长官的办公室有一堵墙,横竖布满了钉子,最上面的三排挂着身份牌。

    “吉米?我觉得是黑水!他跟黑水一样!”7号哈哈大笑,他说的黑水是指公共厕所里其中一间漏水的马桶,肮脏恶臭的水流了满地,排泄物随水涂抹了整块瓷砖。长官不允许他们用任何粗鲁的字眼,所以他们换了种说法,“黑水”。7号在嘲笑吉米的肤色,剩下的孩子们听懂了,也跟着他笑起来。

    “黑屋子半天,7号。”

    孩子们的笑声更大了。

    “三秒钟,安静。”声音在挂钟的滴答声中弱下。

    66号被安排到工具间整理男孩们用剩的油漆桶,她看到一个五颜六色的桶,红色蓝色黄色,被搅动成一个斑斓漩涡。长官看到了会生气,66号心想着那张面部神经瘫痪的脸,古怪的腔调。她拿过一根扫帚,双手背在身后,拉直了双腿,用着要将瓷砖踏穿的气势。

    “7号,站出来!”她对着面前的水桶喊道,薄薄的鞋底踏得又硬又疼。

    “7号,到禁闭室去!一天,不,两天……不不不,一个礼拜!你要被关上一个礼拜!”

    66号摇着两条扫把杆子腿,在狭小的水泥地上划过自己的脚印,她模仿着各式各样的人,长官是严肃古怪的,7号是讨人厌的,她的室友29号,有个刻薄的尖嗓子。

    66号哼着不着调的小曲,突发奇想的,她清清嗓子,用长官的语调再次演绎了这首歌。

    “来吧,来吧,啦啦啦啦啦……来吧,来吧,我的小种子……”

    她还有十多分钟,在工具间里尽情展示她的表演,长官没有提到他们这些孩子的未来,但如果要选择,她想成为一名演员。这个想法诞生于她藏在床尾夹缝里的一张张海报,女郎婀娜多情,黑发金发,蓝眼睛绿眼睛,红唇还有闪烁的钻石。

    66号想要一头黑发,她极淡的金发与与白皮肤,要么在暗处看不出区别,要么在灯下融为一体。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眉毛和高高的额头,就是因为这样,7号才总是拿她取乐。如果有一头黑发,她的眉毛也会是浓重的黑色,这样,7号和其他孩子就不会取笑她。

    当然了,她大可以在长官不在时揍他一拳

    66号哼哼笑着,她已经想象出一头黑发的自己,如何让其他孩子合不拢嘴,这点不切实际的喜悦令打扫的力道也变得轻飘飘。

    直到工具间的门发出一声沉闷的碰击声,像是有人不小心踹上了一脚。

    66号扔掉了扫把,一步作两步地冲到门口,她一开门就和张胆怯的脸撞上,男孩同样黝黑的眼睛倒映出她异常扭曲的脸,玻璃球大的蓝眼珠快从眼眶蹦出来。

    “进来。”66号低声吼道。

    吉米后退了一步,被她扯住了衣角,“不许走!”她恼怒地像只被扔上岸,双眼暴凸的鱼。

    “我没听到,我发誓。”

    “胡说!”她把吉米拉进工具间,扫把顶着他的脸。

    “你都听到了什么?你要把这些告诉7号吗?”

    吉米甩着脑袋,小声地回应她,“没有,阿道夫先生要我过来拿油漆桶。”

    66号感到尴尬,回头一想这可怜的男孩刚来的待遇,66号松了手,逞强地求他,“别告诉男孩们……他们会笑我。”

    吉米舔舔唇,点点头,他细窄的肩膀显得脑袋像颗迎风飘动的黑气球。

    孩子间有种奇妙的说不出的共鸣,他们互相伸出手,小指勾住小指,拇指对准拇指,66号凝视着吉米的黑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约好了,你不准说出去。”

    “以后呢?”吉米忽然想道。

    “再说一遍。”她凑到吉米嘴边,男孩的呼吸声急促,喷的她耳朵发痒。

    “我可以来找你玩吗?”

    “当然,为什么不?”几分钟的时间,她就意识到吉米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孩。

    “我爸爸说,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同?你的名字还是你出生的地方?在这里没什么不同的,你更幸运,你有爸爸还去过外面的世界。”66号把心底的话一股脑喷出来,她看到吉米的眼抽搐了两下,男孩摇摇头。

    “一点也不,66号,这里可以睡觉可以吃饭,在外面你总要担心被陌生人打劫。”

    “打劫?什么意思?”她对这个新鲜的词语感到无比好奇。

    “有些人会抢走你的东西,如果你反抗,他们会揍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外面不像避难所,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物资和食物。爸爸说,饿死的人很多,被杀的人也很多,有的人饿坏了就会干坏事,他们成了强盗,小偷。”

    66号单纯的大脑还未能理解死亡这个词,她所能想到的,只有长官办公室的墙上三排无主的名牌。

    死亡意味着不存在吗?尝不到食物,听不到音乐,也看不到任何风景和文字吗?

    冰冷仿佛阴暗处滴落的潮水窜上她的脊椎骨,66号反手握住了男孩,她比吉米高上几厘米,这足以让她对这个瘦弱的可怜男孩产生保护欲。

    “你在这里,吉米,你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