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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更加惊惶,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哥哥,只得求助平湖,拉着她的手说:"平湖,皇帝哥哥这是怎么了?你帮我劝劝皇帝哥哥啊。" 然而顺治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惊诧与彷徨里,喃喃自语:"我看到了她,洪妍,她拿着一柄剑,而不是诗书,可是我仍然一眼便认出了她。隔了十多年,她长高了许多,模样儿也变了,但我依然认得她。此前我认错过,我把董鄂当作她,从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她本人出现在我面前,就那么突然地出现。我看见她,便知道,从前竟是错的。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她,把我所有的感情和珍惜都交给她,尽我所能使她快乐。董鄂妃去后,虽然得到了又失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加痛苦,可是我并不后悔,我以为自己至少还拥有回忆。但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假的,是错的,我什么都没得到过,却枉自欢喜地付出了许多年。洪妍,洪妍,她才是洪妍,她指着我,用剑指着我,她想杀我,可她最终没有动手。她长得那么美,可是眼神却那么冷,这样的女人,从头至尾就只有她一个。董鄂妃也很美,可董鄂妃不是她,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董鄂妃不是的,她才是……" 建宁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从来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的软弱状,也从来没有听过哥哥如此感性的话。皇上是真龙天子,他的高贵的心深藏在云层的后面,喜怒哀乐都如黄金般珍贵,不许凡人偷窥。然而此时的顺治全无以往的威严镇定,更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他呓语般的陈述里,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真实哦。 平湖也一直流着泪,她满脸满眼都是伤痛。她知道,在顺治深深的破灭和迷乱中,她也是令他幻灭的原因之一,因为,她也是谎言的一部分。顺治的身世之谜,平湖的真实来历,董鄂妃的冒名顶替……包围着顺治的诸多谎言中,哪怕任何一个被戳破,都足以使人崩溃,更何况是这么多的谎言同时破灭。 顺治看到了平湖的眼泪,忽然伸出手去轻轻触了一触,甚至放到唇边尝了一尝,奇怪地笑着说:"爱妃,你在哭吗?我倒真想知道,你的眼泪会流多久?等我死后,你也会流泪吗?一个欺骗了我那么久的人,会为我流泪吗?她流的眼泪,是真的吗?董鄂妃对我的爱,是真的吗?董鄂妃,到底是谁?你,又是谁?" 平湖泣不可仰,却没有一句话辩白。她觉得辞穷。这还是第一次,平湖发现自己无言以对,长平公主曾经预言顺治有十年帝运,而今年,正是顺治亲政的第十年。平湖悲哀地想,也许,顺治的皇位坐不久了。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夜,子时,宫中白灯高悬,丧钟长鸣,顺治帝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在位十八年。 整个紫禁城都在哭泣,养心殿的每一层楼台,每一根梁柱,每一道门槛,甚至每一扇窗棂,每一盏灯笼,每一块砖瓦,都在哭泣,哀伤而压抑,若隐若现,却无止无休。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玉玺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只有太后不会哭,虽然她的心比谁都痛,比谁都绝望,然而她只有把泪往肚子里流,因为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替皇上立遗诏。那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罪己诏",诏书中以皇帝的口吻,罗列了十四条罪过痛责自己重用汉官、疏远满臣之过,而最重的罪孽莫过于"永违膝下",不能尽孝于太后,并遗命立三阿哥玄烨为皇太子,嗣皇帝位,以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辅政。 噩耗传出,群臣哭临,心中莫不深以为罕。宁妃尤其号啕大哭,不顾一切地往慈宁宫去谒见太后,质问道:"古有立嫡立长之说,如何福铨比玄烨年长,却反而弃福铨而立玄烨?" 太后并不责怪,只淡淡地说:"这是皇上遗诏,此前皇上病重时曾与众大臣商议,群臣也都以为三阿哥玄烨更合适。"汤若望也做证说,皇上曾征询过他的意思,他认为天花这种不治之症是宫中大患,玄烨曾经患痘而邀天之幸得以痊愈,可知此生永无此忧;福铨却从没有出过痘,若立福铨为嗣,则时时都要担心这种危险,是为不智。 宁妃无奈,只得哭啼离去。太后复道:"此事已定,无需再议,嫔妃干政,原是宫中大忌,我念在皇帝新丧,尔等伤心过度,遂加宽柔。然则下不为例,若有再犯,定罚不赦。"遂压服口声,宫中朝上再无异议。 初九日,年仅八岁的皇太子玄烨即皇帝位,颁诏大赦,以明年为康熙元年,奉亲母佟佳平湖为康章皇后。十四日,诸王以下及大臣官员齐集正大光明殿,设誓于皇天上帝及清世祖灵前,誓曰:"冲主践祚,臣等若不竭忠效力,萌起逆心,妄作非为,互相结党,及乱政之人知而不举,私自藏匿,挟化诬陷,徇庇亲族者,皇天明鉴,夺算加诛。" 玄烨,终于登上了大清皇帝的金銮宝座。大清历史,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宁妃痛哭叫屈的不和谐音,很快被湮没在群臣百姓山呼万岁的朝贺声中了。 然而后宫里还有另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来自大清废后博尔济吉特慧敏。 在嫔妃们为顺治跪灵的后殿,慧敏也来了,她和众人一样地念着经,然而唇边始终有一抹不合时宜的若有若无的微笑,就好像正在从事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一样。太后大玉儿看见了那丝微笑,新后如嫣也看见了,还有宁妃,远山贵人,以及许许多多的嫔妃都看见了,那笑容就像一根刺般插在她们的眼睛里,扎在她们的心上,让她们极不舒服,可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里,却谁都不好说什么。她们一心一意地念着经,用念经的声音盖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悲痛与茫然。冗长反复的诵经声就像催眠曲一样,令得众人昏昏欲睡,念一句漏一句地滥竽充数。然而慧敏的一句话忽然把所有人的瞌睡虫都惊走了。 一身重孝的慧敏侧着头,用一种唠家常的口吻对身边的子佩很平淡地说:"看,我说过的吧,我就知道他这个皇上做不长,我的命,可比他的帝位要久。我到底是活着看见他的结果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是一种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语气,就好像说"燕子回来了,花要开了"或者"昨天晚上天黑得早,我一直睡不着觉"一样,她说得这么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完全不理会周围所有的人就好像听到某种号令般,刷一下抬起头望过来,那瞠目结舌的震动仿佛听见了巨雷霹雳——就是晴天霹雳也不能使她们这样震动。 这一切慧敏完全看不见,也许看见了但并不在意,又或者,她正在享受着这种注视和震动,然而她并不回顾她们,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