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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德归了家,嚷嚷着要烧绿豆百合汤防暑。 她喘着气,骨头缝里酥麻酸软,慢慢地,慢慢地,把牙齿间的床单拽下去。腿也缓缓地滑下去,从跨在床上到放平了。 汗渥着臂弯、腿窝。不管是齿间的,还是身下的床单,都像在水里浸过了一回。 盛夏八月,正午里,路人行在日头下都要中暑,他们却是春情无限地在这屋里折腾,纵然有风扇,也像荒原大漠走了几个时辰,到此时喉咙是干哑的,像被烧红的炭熏过。 傅侗文的鼻尖轻擦过她的,汗湿着彼此:“你再闻闻三哥身上,还有脂粉味吗?” 被翻红浪,枕上留香,全是她的。 “叫来听听,叫我的名字,”他道,“从未听过。” 方才她三哥三哥地求饶着,他忽然有了兴致,要从她口中听“侗文”。 “我想听。”他催促。 她酝酿许久,念不出那两个字……不习惯。 “快,”他轻声说,“三哥等着呢。” 僵持了好一会,她在他逼视下,不得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侗文”。rou麻得很,这一声先打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细品着,不应,也不评价。 他侧躺在枕头上,目光不离她。 沈奚也学他,并枕躺着,两两相望。像新婚夫妇的闺房相守,从不嫌腻烦。 知了在唱。窗边被他留了条缝隙,霞飞路上的热闹和热浪如潮,从那狭小的窗缝里挤着、追着,流到这间房里,直奔着床上赤条条的两人来。沈奚感知到一痕汗沿锁骨流下去,他也瞧见了,给她拭去。 “相看两不厌——”他忽然笑,“唯有沈宛央。” 笑罢,再叹道:“早知有今日,三哥早早把你接入家门,省了不少的事。” 早先?“早先我在花烟馆,没出过门,你在傅家,在六国饭店,在领事馆里……也不会知道还有我。” 傅侗文久久不语,最后才道:“是这个道理。” 略停了会。 他问她:“在烟馆住着辛苦吗?” 她脸压在枕头上,笑着,不答,不想和他聊这个。 辛苦不辛苦的,为活命而已。 开烟馆的都非善人,刚被送进去,想是救她的义士打通上下关系,她十一岁剃了光头,蒙头垢面,小布褂子穿着,被养成男孩子。可在那种地方明娼暗妓的,喜好兔子的也多,有一回她被两个烟鬼拖到门板后头,扒了裤子了,才被认出是女孩子。常去的主顾是邻近几条街上的平头百姓、贩夫走卒,谈不上怜惜,围成一堆笑她估摸是个傻丫头,被烟馆老板豢养着玩的。是个男孩子大家都消遣消遣无妨,是老板养的女孩倒要顾忌了,毕竟能在北京城里开这个的,哪怕是个最下等的脏地方,也要是街头露面叫得出名号的地痞流氓,动这些个人的女孩子,不如掏几个造孽钱,去找隔壁家妓欢喜圆一个时辰的鸳鸯梦。 后来,烟馆老板换了几茬,都晓得要照应她在这里…… 这样想,救自己的人是有点手腕的。 “你说,救我的人还能找到吗?”她问。 傅侗文瞅着她。 沈奚原想说羡慕婉风,起码清楚自己的恩人是谁,可联想到顾义仁那一插,把话又咽下去了,只是解释说:“是想当面道谢。” 短短的一段沉默。 “也许已经出了国,”他说,“那时的人下场都不太好,大多出国避难了。” 傅侗文下床去找修剪指甲的物事,赤膊的男人背对着她,日光照到他后腰上的两道红痕,在她看到时,他恰好因为汗流过去,觉出沙沙地疼,反手摸到了。 他饶有兴致,仔细用指腹去丈量了长度,笑睨她:“还说要给自己修剪修剪指甲,怕会刮伤你,看来是多虑了。”说话间,他找到剪指甲刀,在手心里掂了掂。 也不知是想到方才鸳梦里哪一段细节了,笑意愈浓。 因为德国再次战败的事情,傅侗文心境奇好。 晚饭前,他在厨房里把新鲜的蔬菜翻到水池里,非说要给大家做道菜。除了烤面包和煎牛排,连谭庆项也没见他在厨房弄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于是全都聚在厨房门内外,围观他。 尖辣椒、黄瓜、大葱切成丝,香菜切段,盐、醋、糖拌一拌,递给沈奚。 沈奚尝了口,味道不错。 “老虎菜,专为了开胃出的菜。”他献宝似的。 大家尝过一轮,到培德那里,被辣到眼泪上涌,小口吸气,连串的抱怨说给谭庆项。 “她说,她再吃就要得盲肠炎了。” “这和盲肠有什么关系……”连万安都懂得要质疑。 大家笑。 电话铃响,谭庆项接了,喊傅侗文去。 “你去等等他,估摸他挂了电话会找你。”谭庆项再出来,满面春风的。 是什么好事? 沈奚狐疑,去一楼房间里,电话机在杏色的红木桌上。她搬进来前,是在门口的,搬进来后傅侗文怕深夜电话吵到她,嘱人挪到窗边去了。沈奚看着蓝色窗帘旁的他的背影,正巧是挂了电话,回了身,阳光被窗外的围栏杆隔成一块块的,落在地板上。 “谭先生说,你挂了电话会想找我,”她奇怪,“谁的电话?” 傅侗文眼角眉梢都是笑。 “是有好事情吗?”她更奇怪了。 “是侗临的消息。” 小五爷?“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消息?三哥你别笑了,快说啊。” “在长沙的医院里,也不晓得是如何送过去的。” “是受了伤吗?伤了哪里?” “电话里说是伤了腿,”喜讯忽然而至,他获取的消息也不多,“我让人包了火车,这几日内就会到上海。再等两日,至多三日……” 傅侗文重复着:“至多三日。” 他难得这样反复地重复同一句话,是在肯定喜讯的真实。 沈奚和小五爷没打过几回照面,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夜他闯书房——她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屋里灯光照到他面庞上,白净俊秀的男孩子在羞涩地对她笑,那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热浪习习,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远不及心里的热。 欢愉在公寓里弥漫了三日。 傅侗文定下的火车是下午四点到上海,他们一点已经到了车站。 光秃秃的站台前没有避日头的地方, 沈奚被晒得睁不开眼,错综的铁轨折出的光连成大片,是刺目的白,仿佛枕木碎石上不是根根铁轨,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镜面。站了会儿,她怕他晒得中暑,借口是自己热的头昏,把傅侗文骗到背阴的屋檐下,打着扇子,却在给他扇风。 “头昏的是你,怎么给我扇起来了?”他把折扇接过去,为她扇。 凉风掀起她额前碎发,一丝凉意敌不过蒸腾的热气。 沈奚把扇子拿回来,心虚解释说:“你要是中了暑,谭先生会骂我。” 她紧着扇起风,把他黏在背脊上的衬衫拉高了,让他能舒服点。 “中暑也好,做病人有做病人的妙处。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他,“央央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