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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赵言佳出于对儿子的了解,几乎会以为他的嘴角掀起了一个讥讽与自嘲的笑,一闪而逝。但他分明什么也没做。而就因为他什么也没做,也因为他长久的注视,他被晒得苍白的脸上会让人觉得有点……莫名的难过、脆弱。——简直像是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一名始终端坐在旁、半合着眼冥想的僧人似乎被他惊动了,抬起头正待询问——林行韬干脆转身,穿上外套,一下子跃下石阶。赵言佳被吓了一跳,有点生气他这么不安全的举动。很快,她也注视着儿子的背影。校服宽大,飞起来的时候猎猎作响,像飞鸟扬起了翅膀。带有少年活力的身影没多久就消失在了渐渐昏暗的天光中,赵言佳猜想儿子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说不定反而露出了畅快的笑容。风大了,赵言佳抬头望了一眼,几乎被飞速变幻的广阔天空眩晕。她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走到志愿者前,说:“你好,我儿子高考,我想帮他拜一拜。”......一张垫子跪六个人,赵言佳分到最边上。她看到不远处的香炉,再看到近处被自己摆在地上的包,最后看到旁边一个喃喃自语的中年妇女蠕动的嘴唇。香烟在缓缓飘散,从地上升起,一直要流到天上去。赵言佳按照教的手势摆出来,手却微微有些发颤。她不信神佛。她跪了下去。没有“彭”的一声,垫子很软,膝盖很舒服。她在还年轻的时候,其实也不信。但那个时候的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信一信又怎么样呢,求个安心、从众、有点意思。于是她在燕京有着许愿井的街上,左顾右盼,丢下了一枚硬币。那个许愿井很灵的,大家都这样说。当时她心里说:求神保佑,赵言佳想要遇到她的真命天子。大殿里,赵言佳在心里说:求佛祖保佑,韬韬要每天开开心心的……扔下硬币,她等着,对着对面那个也扔下硬币的男人笑,忍不住偷偷地笑。男人愣了一下,有管理员跑过来,他随即大胆地伸出手。两只手牵在了一起,他们开始畅快地奔跑。赵言佳一边跑一边笑,偷偷地笑,明媚地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麻木,笑得僵硬,笑得、哭暗了眼中的亮光。赵言佳还记得离家出走那天,还记得嘶喊着生下林行韬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你要靠自己。她告诉自己:满天神佛!不会去理会一个满脑子男人与恋爱的傻瓜少女!也不会去理会一个遭受男人欺骗!自怨自艾的单亲mama!可是……赵言佳想起自己以前,在林行韬很小的时候,带着他回了燕京的家里。她是那样地激动和愤怒,表现出来却是冷冰冰的话语:“现在要靠你自己争取了。”她在对儿子说,也在对自己说。年轻时是那样地执拗与激愤。她不知多少次下班、累极了,倒在出租屋的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发呆。她表现得像一个不依靠任何人的女强人,她做到了自己口中的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但她这个时候真的会眼眶发酸——值得吗?这难道不是在感动自己吗,我真的不是在赌气吗?等等,我是在动摇吗?她看到年幼的儿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啪嗒啪嗒,鞋子踩在地板上,对她说:“mama,回房间睡,会感冒的。”是啊,会感冒的。赵言佳对生病的林行韬说过:“感冒就要多喝热水,韬韬,mama去烧开水,你等会要全部喝掉哦。”林行韬说:“好。”赵言佳说:“好,mama回房间睡,韬韬也回去睡觉。”小时候的林行韬太懂事太乖了。那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在宴会上,韬韬是怎么回答她的?赵言佳在垫子上,伏下身。她现在弯折膝盖,跪在垫子上,就像未婚先孕时跪在父亲脚边,说自己不打胎,说自己要和林恣怀结婚,说自己的孩子不能是私生子。“爸!他没有爸爸,不能没有mama啊!”“爸!他不能什么也没有啊!”——林行韬说:“mama,我会考上清华北大的。”他这样说。他根本不懂,那里,那时,所有的人,不会有人在乎你会不会考上清华北大。他们同龄一辈的孩子,又有几个会参加高考。当他为了高考将最喜欢的篮球扔到箱子里,当他为了高考愈来愈没有笑容,他问:“mama,过去几年有超过500名华裔学生在国外自杀,他们都是常春藤的——为什么,他们明明过得很好。”因为绝不多数人并不会像他们一样,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站得更高,才发现自己原来,太低。香烟渺渺。赵言佳恍惚间见到烟雾从天际汹涌而下。“求佛祖保佑他得偿所愿。”虔诚而拜。她从垫子上起身,将功德钱投入箱子,用勺子盛水浇在童子瓷器上,她买了许多印着“金榜题名”、“鱼跃龙门”的卡片,写上林行韬的名字,准备将卡片都挂在林行韬先前停留观看的树枝上。她站在先前林行韬一直站着的位置上,缓缓地回头。或是祈求家宅平安、或是祈求财运亨通、或是祈求生子多福的人们,他们就跪在那里,而她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天底下的一个普通人、一位普通的母亲,罢了。......在大概三年后,赵言佳做了一个梦。她没有梦到多年前的寺庙,而是梦到了一个道观。凤彩拥出三尊地,龙势生成一洞天,帘子上这样写。她看到林行韬——格外年轻的林行韬与一个白胡子的老人站在一起,他们面对着一尊破败的神像。老人脸色严肃,一扫手中拂尘,在神像前深深拜下。在那一瞬间,赵言佳似乎看清了儿子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