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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将茶具一一摆开,面不改色地问:“如何了。”黑衣山主轻哂,回答说:“准备齐全,今晚便可。”夫蜀先生若有所思,颔首深吸了一口气说:“但取神力,妖鬼凡不敢犯吾族。”山主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略垂着头,手指摩挲着茶盏,叹息着说:“如果人间真的太平该多好。”“肃佑宗会做到的。”夫蜀先生抬起眼不偏不倚地注视着他,“非几字诳语,肃佑宗将是天下的庇佑。”内殿静默半晌。茶梗从杯底里浮起竖立着,隐隐约约冒着小尖儿。民间说这是吉祥的好兆头。也不知夫蜀先生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茬儿,神情放松了些许说:“……祈酒那孩子怎么样。”梦中客仿佛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意识昏昏沉沉地想:祈酒……沈祈酒么?山主持盏的手一顿,哂笑说:“还是不认同请神。祈酒这孩子,心善,但是……唉,徒儿长大了,有自己的看法了。”这个人是……沈祈酒、沈鹤归的师父?梦中客想努力看清这人挡在黑纱后的容貌,但无功而回。“……”夫蜀先生面色稍沉,然而并没有埋怨之色。他望着杯中的水光潋滟,像是透过镜花水月缅怀。他说:“倘若天下太平,汝徒儿的固执善念才是正道。“而吾所能,便是还天下一个太平。”他的字句铿锵有力,几乎是凿在人心里。字字见血。山主望着茶杯中的茶梗,抬手作揖笑盈盈道:“宗主圣明。”梦中客的意识渐渐苏醒,他浑浑噩噩地想:这些人想要天下太平,取了神力又要做些什么呢?他们要请的神……是哪一尊神呢。这场由大祭司反对的请神仪式终究于九月二十八日夜晚启动。风急月澈,长明灯的灯火簌簌抖动,仿若野兽的獠牙,要将这夜晚撕个痛快。夫蜀先生在略显狰狞的神像前站得很直,他微仰首,轻拢衣袖,发梢缠着红线与铃铛,双手扣着一枚铜币,于胸前竖立合十。扬声念道:“人间渺渺,神迹浩荡。听吾怨音,偿吾怨愿。但请神明,入吾梦来。”风吹灯摇,但纠缠着的铃铛却并未发出一声声响。站在夫蜀先生身后几步远的山主微微蹙眉,心道不妙。夫蜀先生并无不耐,再次行请神之礼。这次他将红线拨到身前,割开右手食指中指的指肚,血珠滚进灿金色铃铛里,他扬声道:“但请神明,入吾梦来!”血珠顺着铃铛缝隙滴下来砸进他身前明黄蒲团里。然而铃铛上却是一丝血迹也未残留,干干净净。“……”山主试探性发声问道:“……非要跪下不可?”夫蜀先生面色发青,“笑话……”他扬着脸,死死盯着耗时三千六百天、陨落二百六十五位工匠才雕琢而成的玉石神像,恨不得盯穿它,咬着牙念道:“但请神明,入吾梦来——”神像的神情依旧是怜悯宽容的,但在他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连笑容都令人生寒。夫蜀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掀衣摆径直跪在蒲团上。山主下意识惊呼:“宗主……!”夫蜀先生恍若未闻,目光炽热如炬,望着那座神像,一字一顿念道:“但请神明,入吾梦来。”神像前明灯千盏,供奉万记。崇高的信徒屈尊降贵,然而唤不得在人间恶名昭彰的凶神。怨尤神,应百姓之怨,食天下之尤。他听的是怨,赏的是恨。他终日与恶做伴,生于暗,也凐灭于暗。这种神……这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神……山主静默半晌,缓慢走到神像前,抬手捻起供桌上万贯铜钱的其中之一。血迹斑斑,阴气森森。他指尖摩挲着这枚铜板,幽幽开口:“宗主,我来吧。”“……你来?”夫蜀先生从蒲团上站起身,膝盖处的衣料已经有些皱了。山主没有多言,他在黑色面纱后大概仍是端着笑模样,声音温和亲切:“宗主信我。”他说罢,面对着神像掀起衣摆跪了下来,逐一将红线缠着铃铛绕在发梢,双手扣着铜板合十,竖在下颚前。“人间渺渺,神迹浩荡。”“听吾怨音,偿吾怨愿。”“但请神明,入吾梦来。”刹那狂风大作,帆布摇曳,明灯熄灭,血腥之气席卷了整个殿堂!神像的神色怜悯却又诡谲,它高高在上俯视着人间。夫蜀先生拨开血雾,只见身着黑衣的山主已经软倒在地上,他的发丝系着红线,弯弯绕绕,缠着铃铛,叮当作响。“……”夫蜀先生垂下衣袖,再看向神像时,目光坚定不移。……为了盛世太平。石阶层层叠叠向着倒置的深渊无尽延伸着,旁侧荆棘肆意生长,血迹斑斑。山主站在山脚下,抬起头看着那一座若隐若现的庙宇。他听见嘁嘁喳喳的声音,夹杂着恶意的笑声,窸窸窣窣,令人生寒。“吼——”一声怪物的吼叫几乎要震踏山河,地动山摇。山主忙站定了脚,再仰头时,立即加快了上山的步伐,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于脑后。这段路看着长,他走起来居然没有耗太长时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或是猫儿的尾巴上,相当没有真实感,几乎是飘飘然的。须臾间便已经抵达了魂请庙正殿门口。山主望着庙门,不自觉咽了咽唾沫,伸手拢着衣袖,犹豫着向前迈出脚,在那道过高的门槛上虚晃了下。他一顿,象征性地攥了下拳头,一脚迈了进去。刹那怨声远去,一双双视线隐进荆棘丛中,不怀好意盯着他的后背。山主踟躇走进庙宇正殿。梦中庙出乎意料的富丽堂皇,供桌后的神像乍一看去是玉石材质,温润清澈,安宁恬静。山主的面容被千盏长明灯映得有几分狰狞,他掀开衣摆跪在蒲团上,清清嗓子朗声说:“肃佑宗恭请神明现世。”“世”这个字没等落到地上,他听见宛若婴孩的细细尖尖的声音,似笑非笑说:“哎,来的怎么是这么个弱鸡。”山主:“……”他低着头觉着这声音是从供桌那边传来的,心里生寒,小腿略有抽搐。另一个懒洋洋的男声随后跟着响起:“来的挺快。”他似乎是另有所指,话音落时又极轻地笑了一声。这人说话时的调子既轻又慢,含着些许嘲讽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