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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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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弯弦月惨淡如钩伶伶吊着,因为淡薄云彩的遮挡,月光并不清亮,反倒跟镶了一圈蕾丝、挡了一层纱似的。

    张霈无端想起一位乌拉圭作家在流亡途中写给妻子的信:......之所以给你写信,是因为有月亮......古今中外的月都怀有浪漫色彩,然而它的光并非自生,而是偷得的隐晦、朦胧与极力压抑的热度。朦胧月光是冷的,它的热度都在另一颗恒星上头。

    张霈很快地抬头瞥一眼月亮,问:聊什么?

    张泽早已掐灭烟头,拍拍身边的石凳:来坐。那石凳是爷爷做的,不知在这儿立了多少年头;反正自打他俩记事开始,就有这几个石头长凳子。

    张霈坐过去,两人却一时谁都没开口。

    但不冷清,唱戏的咿呀声、打麻将的哗啦声,还有村子里的狗远远近近吠几声,张霈正凝神听着其中一声像狼嚎的长嗥,却听到张泽轻轻问道:毕业之后打算读研?

    张霈回了神,抱起胳膊说:看情况,不一定读,也不一定不读。

    张泽嗯一声,说:总之提早有个打算比较好。

    张霈一时没说话。

    戏台子那头吹吹打打,调子几个弯儿千回百转的:......换珠衫依旧是当年容样,莫不是心头幻我身在梦乡......

    张泽换了个姿势,身子微微往后靠,又说:有没有兴趣去法国工作......或者念书?那里我可以稍微安排......

    哥。张霈打断他的话,眼睛看着月光下几个孤零零的树桩子:这两年其实爸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心脏有点毛病,今年你回来之前还住了两次院,所幸没什么大事。

    她顿了顿,声音很低,跟怕吵到什么似的:比较严重的一次正好救护车堵路上了,进不来小区,还是让邻居一起帮忙抬过去的。他不让我告诉你,也不让告诉爷爷奶奶,就是怕让你们担心。低空中不知道什么鸟粗噶怪叫一声,张霈接着说:你已经飞出去了,按法律上说你该照顾的也是妈那边,偶尔能回这边看看就已经很好...但我...我不行,我离不开爸,也更喜欢国内。再说徐淼这个样子我也没法儿走。

    张泽喉结上下滚了滚,问:爸具体是什么情况?

    张霈说:心脏有点毛病,有心衰的可能。他不愿做手术,一直在保守治疗。

    张泽捏了捏手指关节,又听张霈说:你也不用因为这个就绊住步子,我跟你说这个没半点儿埋怨或者邀功的意思,我只是说......往后不管走得多远,记得回来看看爸。这几年你人不露面,光哗哗给家里打钱,爸还以为你贩卖毒品了。

    张泽扯起唇角一笑:爸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张霈这会儿喉咙不太舒服,头又开始疼,强打着精神:我已经二十一岁,不是十一。我们才差三岁。

    是啊,都长大了。张泽自嘲似的一笑,本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霈慢慢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舌头跟脑子都有点不受控制:我是长大了,但你还把我当小孩看呢。什么事都从来不跟我说。人家问:你哥过年怎么不回来?我不知道;人家问:你哥在法国做什么工作?我说不知道;人家又问:你哥有对象没有?我还是不知道。钱一笔一笔地汇进来,也许你还收敛了,但我不信一个刚念完硕士的学生能捞这么多现在我问你,你那份【工作】正经不正经?

    张泽的眼也一直看着前面,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渐渐显出鱼肚白。

    一阵有点凉的风吹过去,张泽觉得仿佛是有一只细细的凉凉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睫毛微微一颤,说:正经。

    张霈却笑起来,长大后他还没见她笑成这样过。

    她说:哥,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有个小动作?

    张泽看向她,眼睛里说不清是什么神情,张霈渐渐收了笑,说:骗你的。

    张泽抬手似乎想敲敲她的额头这是小时候他常欺负她的动作最终却只是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时候天渐渐亮起来,前院门口打麻将的声音没了,不知谁家铁门咣当吱呦地开了。前院热闹起来,守夜的小辈和关系亲近的叔伯嫂婶都在这里吃早饭。

    张泽抬起头眯了眯眼,说:太阳快出来了。

    张霈嗯了一声。

    我记得,前面坡后头有个池塘,夏天钓鱼,冬天还能滑冰,现在还在吗?

    填平了。张霈说:刚上大一那会儿个把月的功夫就填平完工了,现在改建成了村民活动中心,有棋牌室,小广场。

    张泽站起来,说:过去看看。

    张霈跟在张泽后头,她终于抬眼正视他他的背影。还是挺拔萧峻的身形,但比少年时更加稳重。假如时光再往回倒十年......不,哪怕倒六年,那个时候同样在这个地方,她还可以借着滑冰的理由直直撞进他怀里去,笑着,闹着时光若是肯停留在那时,她将永不知未来将会如何行进、朝着哪个方向奔流而去。

    她真想抱一抱他,就现在,就在这儿,在这个天将大亮、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刻

    果然都没了。

    张泽顿住步子,这儿原先是个池塘,周边绕一圈杂树,还长许多野花野草;爷爷年年拔,野草年年疯长。

    之前爷爷还养过几只羊,记不记得?后来母羊死了,奶奶还拿奶瓶喂小羊喝奶粉。

    记得,有只缺一个犄角的,我最喜欢它。

    张泽将目光漫过这些崭新的、沉默的建筑,白色墙体上印着红体大字建设精神文明,争创和谐农村。

    都变了。张泽说。

    张霈应道:是的,都变了。

    回去吧。

    好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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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刚进院就见人们都围在下房屋门口,里里外外绕了几层。

    张霈问离得近的一个婶子:婶婶,这儿怎么了?

    那位婶子眉头紧皱,跟闻见了很难闻的气味儿似的:老母猫吃崽儿呢。

    是了,奶奶家一直养的这只狸花猫已经老了,他们来的时候发现它才下了崽。小猫们眼都还没睁开,因为老人出殡人们来来往往动静大,母猫一只一只地把它们叼到下房玉米芯垛上去。

    张霈抬眼去看,张泽动了动身子正好挡到她前头,跟边上三叔说:可能是受了惊吓,上了年纪的母猫有时候会吃掉幼崽,算是一种应激行为。

    三叔话多,嗓门也大,说:嗨,说到底还是牲口、畜生你让一个人,他再害怕也不去吃孩子。

    周围人边应和着边怀着猎奇心理探头往里看,又有人说:大城市里的人,有的把牲口当孩子养,看得比人还重简直是心理有问题!这牲口玩意再怎么也不能比人强,吃孩子不说,哪怕是一窝生的玩意儿,到叫春的时候都能cao到一块儿去......

    婶子打了说话的人一下:当着孩子们,嘴还不干不净的。

    那人说粗话说惯了,这会儿看看张霈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我嘴拙,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把畜生看得比人重哪还行?人要也干那事儿,那不是还不如畜生啊,你说是不是,妹子?

    张霈说:是。

    哎!那人得意地看婶子一眼:瞧见吧,大学生都点头了。

    ......

    主屋大伯母出来说:行了,别只顾看热闹,该干嘛干嘛,这是给老人守丧呢!

    人们稀稀拉拉散了,大伯母过来把下房门门一关,说:老猫、小猫崽子都怪坷垃人*的,血糊淋拉看着也难受,咱都别看了。

    (*坷垃人,方言,令人觉得可怜。)

    刚刚那一晃,张霈其实看见了:那只老猫伏在半人高的玉米芯垛上,不断哈着气呲着牙,脖子下边躺着半截小猫;小猫后半截身子都没了,一只耳朵也没了,眼球要掉不掉地耷在没了遮蔽的眼眶里,乍一看就跟正瞪着眼一样。

    张霈慢慢走到院子后面,弯下腰扶着墙干呕。

    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呕出来,把见不得人的心思掏出来,把魂和rou分开、掏干净,把肮脏的、畜生不如的【感情】摘出来,像切除肿瘤一样切断思绪......如果真能这样,该多好啊!

    眼角泛起生理性泪水,这是呕吐的正常反应;可是她为什么在抽泣,泪水为什么越流越多、流不完呢!!!

    霈霈......

    一只手来抚她的背,她抬手推开张泽,张泽轻轻退了半步,又递给她纸巾。

    我着凉了。张霈声音嘶哑,脸色苍白如纸。

    张泽点点头:先回屋休息,外面暂时不用帮忙。

    张霈慢慢回院子里、屋里去,张泽没动,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等屋门轻轻响了又关上,张泽卸了力气,靠着墙慢慢蹲下身,抬手捂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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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霈的梦杂乱无章,她梦到一切人都在离她远去。

    先是mama拉着行李箱走了,她默默看着她渐行渐远;后来张泽也走了,他在那个雨夜的房间里冷冷看着她,无论她怎么样挽留都无济于事;后来爷爷奶奶走了,走之前摸着张霈的头说:我们霈霈将来不知道便宜哪个小伙子呢。张泽在旁边做着鬼脸说:就她那德行,倒贴也没人要哇。张霈拉住他,说:哥,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张泽慢慢收了笑,一下子从少年便成稳重的青年,说:对,我走了。张霈再一看,自己牵住的根本就不是哥哥的手,而是一只被啃食得只剩一半的猫崽。她想甩开,却怎么也甩不掉,。抬头一看,徐淼隔着一条长长的窄窄的水流看着她。她想喊他,她确定他看到她了,可他只是立在原地笑。快跑!快跑啊!他身后的黑暗越来越近,最后他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黑暗里。

    张霈醒了,满身冷汗。

    霈霈姐,你醒了?李思诚见她醒来,说:今天上坟入土,张叔得亲自去,他说等你醒了让你喝粥。

    张霈坐起来点点头,李思诚把粥端过来,有点担心地问:霈霈姐,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李思诚欲言又止地:霈霈姐,我......我觉得我得告诉你,你得...虽然泽哥是好人,但是这好像算违法的,你报警吧!

    张霈一惊:怎么了?

    李思诚才多大个孩子,鼓起这个勇气简直耗了一半胆子:现、现在他们都出殡去了,霈霈姐别怕,泽哥他是不是欺负你?你们可是...可是亲生的...

    张霈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到底怎么了?

    李思诚眼圈儿红了,干脆坦白:霈霈姐那会儿还没醒,我、我是想悄悄进来看看可是我看到......泽哥他

    他他偷偷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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