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不得
第七十章 不得
看着顾荇之如土的面色,花扬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抚了抚顾荇之的眉,侧头趴在了他的颈窝。 昏黄的烛火将身下的水色映上她的眸,花扬好似落入一段悠远的回忆。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生辰,路过一个饴糖铺子,想要娘亲买。可是那时候家里穷,饭都要吃不起了哪有钱买糖。我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就和你现在很像。 眼前的男人什么都没说,怔怔地看她,神色终于柔和下来。 花扬伸手去捏顾荇之的耳珠,不甘心是很痛苦的。想做一件事,却被各种力量掣肘,那种不得已的颓丧,会让你觉得无力。 她忽然笑起来,眼里闪着粼粼的水波,像一只诡计得逞的猫儿,可是你知道吗?我娘后来还是给我买了糖。因为多吃两顿饭或许能填饱肚子,可这一颗糖,却能让我开心好久,也记一辈子。 嗯,乌云舒展,露出一个晴天。 顾荇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抱着花扬披水而出。 床前月,一样的冷,顾荇之抱着怀里的人睡去,一段梦境又沉沉而来。 春寒料峭,阳光透过茜纱窗铺落,小室静谧,唯有白玉观音旁边的一炉白旃檀,青烟邈邈,聚散曲折。 持着佛珠的手微颤,一声银铃轻动,顾荇之浑浑噩噩地醒过来。 怎么?还是不肯吃药? 白色的床幔上透出几道轻浅的影,来人看了眼小黄门手里的冷掉的汤药,沉沉地笑了一声,寻死是么?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床幔逼来,笑着对那持碗的小黄门道:待会儿人醒了,你提醒提醒他。南祁已灭,他那点文人的风骨在我们北凉人看来不过愚蠢可笑,就算以身殉国,在这里也没人会知道、更没人会惦念。不如乖乖跟我们合作,说不定新君一高兴,能让皇室那些公主宗妇们少吃点苦。 诶、是小黄门忙不迭地应着,延手将来人请了出去。 床榻上这时才传来几声轻咳,飘忽得像风。 小黄门慌忙放下药碗,替顾荇之掀起了床帐。 床榻之上的人面容憔悴、瘦若枯骨,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此时更显棱角,锋利得仿佛会割人。 大人小黄门一见他就红了眼眶,又觉失仪,慌忙转头以袖遮掩。 顾荇之的目光却避开他,转而看向轩窗之外的那片春景,淡淡问了句,是立春了么? 小黄门一怔,努力笑着点头道:嗯,近几日金陵的天气都很好,大人种在院子里的那树桐花都开了呢。 是么终年阴翳的眸子里染上点暖意,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小黄门的胳膊,带我出去看看吧。 微雨初霁,飞花点翠,金陵花事正盛。 庭院深深,雨后的墙角里悄然爬上苍绿的青苔,将老墙啃得斑驳一片。 头顶的桐花自成一片盛景,阳光下浴于烈焰,开得喊打喊杀。 真是像极了她。 我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顾荇之笑着,眼睛里是抹不开的柔色。 小黄门一怔,听不懂他的话,侧头却见顾荇之终年冰冻的唇角,似乎微微弯起了一丝弧度。 他年岁小,进宫不多久北凉便攻入了金陵。 南祁国灭,许多旧臣被杀的杀、贬的贬,如今还留在金陵的,只剩下顾相了。 至于北凉为什么要留下顾相,小黄门凭着自己不多的见识,和外界听来的风言风语揣测,大约是为了稳定新朝。 听宫里老一点的公公说,北凉乃蛮夷,崇尚武力。可自古以来,武力只可开国,而从不能用作治国。 而南祁建国百年,顾氏就辅佐了帝王百年。 他们在南祁读书人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 故而哪个南祁旧臣都可以死,唯独顾相不可以。北凉要以他向世人昭告自己的仁慈,和崇文治国的决心。 可是 小黄门看着身边那个形容枯槁的男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与曾经那个光风霁月的百官之首联系起来。 他知道,顾相这些年,活得是挺苦的。 北凉人用长平郡主和南祁皇室要挟,逼他就范,而他能做的只有沉默地活着,永远被软禁在这一方宫门高墙之中。 自那以后,这位原本就清冷的顾相脸上,更是不见了笑。 除了每年春天,桐花绽放的时候。 大人若是想见长平郡主,待您喝了药,奴才就去向侍卫长请示。 顾荇之没说话,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挂在腕子上的那一颗银铃便清脆地响起来,铃音邈远,恍然若梦。 这么多年,连他都快忘了,自己唯一给她买下的这串银铃,还是她抢过去的。 自那以后,便从不离身了。 顾长渊。 风起,他听见耳畔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桃夭盛色,美人笑靥如花。 他怔怔地看着,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不对,不是现实、也不是梦境,这么多年,无论醒着睡着,她都从不曾入他的梦来。 他的身子骨,他知道。 大限将近,都说濒死之人才会见得毕生难以割舍的情景,原来这一刻,他竟是如此的欣喜。 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最放不下的人,还是她呀。 四目相对,周围忽然很安静。 风声、鸟鸣、花开、春景。 她笑得眉眼弯弯,浅眸泛着春阳的浅金。 长渊想不想我? 她问,说着话委屈地伸出手去,这里,被坏人打的,长渊给吹吹。 这句话像一缕碎光,倏然打破漫漫长夜的永无止境。 顾荇之忽然意识到,天人永隔、国破家亡,其实自己早已撑不下去了。 只是日子停不下来,步子也停不下来。 可是他一个人,已经走得很累了。 春日傍晚的最后一点霞色,透过交错的枝叶洒下来,他恍惚好似又看见了两人初次相逢时的场景。 芙蓉面、点绛唇,背景里的那些花容啊、树色啊,被她的白裙翻搅,变成一片斑斓的釉彩。 都是她一手打翻的。 而他如好多年前一样,笑着地行过去,只是这一次,他将人搂在怀里,低头往她根本看不见伤口的手臂上呼气。 他听见她笑,张扬又得意。 她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娇嗔地问道:长渊想不想我? 顾荇之想说是,然一张嘴,却见天旋地转,春日暖阳都化作了鹅毛大雪。 那些雪花混着血水,将他一身白袍染红。 而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可她还是紧握着手里的剑,腕子上的银铃,在风雪中微颤。 花扬! 铺天盖地的痛向他袭来,顾荇之猛然惊醒,坐起,喘息震天。 旋即,一只温软的小手探过来,准确无误地捂住了他的嘴。 顾荇之听到帐子上的玉钩晃了晃,眼前一花,他只觉身上覆来一具香软的身体。 清冷月色下,花扬一脸惊恐地瞪他,像见了鬼似的。 你干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好似怕这边的动静,会再次引来明日家仆的低语。 大半夜的突然叫我名字,待会儿福伯又以为我怎么你了。 顾荇之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大口地呼吸,只将花扬一把拽进了怀里。 花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猛虎扑食箍得快将晚饭都吐出来了,却因为力量的差距,只能在他起伏的胸膛上绝望地推打。 你、你放开!花扬欲哭无泪,我都快给你闷死了! 花扬头顶上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疲倦而哽咽。 不知道为什么,花扬被他这一唤霎时心绪翻涌,竟也跟着酸了眼鼻。 她不再挣扎,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黑夜寂寂,顾荇之就这么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花扬。 嗯,她依旧是答他,什么都不问。 他将手放在她的腰上,来回轻轻地摩挲,珍重且小心,生怕她是个梦似的。 随即,他移开目光,往床帐四周探望。 这是哪儿?他问,声音还是颤抖的。 这是我的腰啊!花扬摁住他放在腰上的手,一脸你傻吗的表情。 顾荇之被这个答案噎住,方才的惊恐已然去了一半,半晌才继续道:我是问我们在哪儿? 顾府啊,花扬眨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嗯顾荇之长长地探出一口气,握住她探过来的手道:我做梦了。他说,声音里还听得出泰山崩于前的余悸,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花扬伸手环住他的腰,在他的睡袍上蹭干眼角的湿意,嘟囔道:你不会梦见我死了吧? 抱着他的人一怔,花扬顿时有些不开心,那你有没有再娶?! 两个连环夺命题,问得顾荇之再也没有闲暇去伤感。而面前的人却狡黠地笑起来,摸摸他的头,温言道:好了,没事了,我还在呢。 顾荇之又将人搂得紧了些,下巴搁在她的发心,沉声道:我梦见你死在我怀里,南祁国灭,我不人不鬼地苟活了好些年。在梦里,你一直不肯来见我。 嗯,花扬点点头,有些得意道:像是我的做派,手起刀落、绝不拖泥带水呀!!! 腰上被愤怒的某人掐了一把,顾荇之被她一席话逗得既生气又想笑。 他扣住怀里的人,神色肃然道:答应我,无论如何都照顾好自己。 嗯,花扬对着他的鼻子吹气,笑道:是呢,不照顾好自己,你转头就另娶了别人怎么办? 说什么胡话!顾荇之板起脸训斥,被她这跳脱的性子逗得也没了心思伤怀。长臂一捞,将人牢牢锁在了身下。 啊!啊!!!错了!不说了!花扬嬉皮笑脸,我不走,你摸摸,我在呢! 言讫又拉着顾荇之的手,覆上自己胸前的浑圆。 顾荇之真是被她弄得登时一点脾气也无。 他由着花扬闹了一会儿,怀里的人沉沉睡去前还不忘嘱咐,你方才叫那么大声,福伯他们指不定又要误会了。明早记得告诉他们 别偷偷摸摸往我膳食里加些坐胎的东西了她皱皱鼻子,一脸嫌弃道:可难吃了 顾荇之失笑,夜归于寂,周遭又安静下来。 秋夜里风声呜咽,叫得人心里也是凄凄惨惨。 南祁国灭、花扬身死 看来这一切,并不是掩盖就能被平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