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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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康说着从箱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纸的边都泛了黄,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展开,动作极轻,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份独特的记忆就要在自己的手下烟消云散。信是竖写的繁体字,从上到下,字迹很是工整。尽管书写习惯与今天很不同,但好在繁体字大家通常都是看得懂的。 家慧吾姊 惠鉴: 这个开头让四个人面面相觑,原来这个叫家慧的人竟然比齐康的太爷爷年纪大。带着一肚子疑问众人继续往下看去: 我写这封信是因今天是个十分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国家的日食观测队在日本北海道拍下了全世界第一部彩色日全食电影,大为吾国吐气。我因会议之便,得以去观测现场观摩,与观测队的英雄们交流讨教,实在与有荣焉。眼见祖国科学蒸蒸日上,心下甚慰,只盼早日学成归来。 就在前年,南京已经建成了中国第一座现代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可惜我那时忙于留学考试,未能回到故乡见证。多亏了你和阿琦寄过来的照片和报纸,我才能有所了解。此台设备先进,为亚洲之冠,必将大展前途。 此外,我目睹日本接待方礼貌热情,尽显地主之谊。令我想起常在北美大陆诸高校听闻的世界主义,颇合孔子天下大同之理想。又有人言,科学无国界,料想此言不虚。又观日本国科技先进发达,文明礼貌,令吾辈汗颜,故应奋发向上,迎头赶上,此乃吾留学美利坚之目的与夙愿。 知你一向对步天观星之事兴味盎然,故寄来现场合照一张。近来我时常想到我们在灯下一起读书、对诗的时光,如今欲求这等清闲的日子却是不可得的了,家乡的风景、幼时玩伴只能常常在梦中得见。不知近来身体如何,盼复。 信的签名是齐君竹,时间民国二十五年六月。 除了齐康之外,另外三个人都是第一次知道齐康太爷爷的名字,这个名字和这封信的用词、笔迹一样,是属于上个世纪前半叶的文雅与克制。 然而仅凭这封信却还是看不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尽管信的最后一段齐太爷也抒发了一通思念之情,却似乎更像是怀念故乡故人。四个人陷入一阵沉默,最后还是心直口快的白茹发现了问题所在。她转了转眼珠,看着齐康问;咦?不对啊,这张照片和这封信都是给家慧的,但是为什么又回到齐太爷手里了啊? 齐康细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这我也不知道想了一下,他又说:我太爷爷刚到美国没多久,就一边治疗一边开始写自传回忆录,不过他的手稿从不给别人看,连我也不行,说要等去世后再公之于众。 我觉得还是初恋的可能性更大。白茹托着下巴,猜测着。 齐康微微一笑:也不一定,小时候我只见我太爷爷随身携带过两张照片,一张就是那张在南京新街口的合照,另外一张照片是我太奶奶。我太奶奶故去的早,据说因为受不了我爷爷突然离世的打击,很快也撒手人寰了。 虽然齐康这么说,但众人仍然在心里打着问号。于是便继续翻着相册,希望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齐康太爷爷保留了几张这个叫做家慧的女子的照片,和合照中其他男孩子的照片比起来不多不少,这就更让人扑朔迷离。其中一张是在南京女子中学的大门前照的,画面中的少女穿着校服,一只手扶着女中的招牌,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布制书包,笑靥如花的。 除了这张单人照,少女家慧的照片多是合照,有的是和穿着同样校服的女中同学,有的是同广场和合照中出现过的人照的。只有一张是和齐康太爷爷照的,照片中的少女展颜一笑,能看到两个明显的小酒窝,画面中的齐康太爷爷却一脸严肃,显得有些紧张。 四个人又翻了一阵,一张结婚照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画面中的女子俨然是青年时期的家慧,男子隐隐约约有点像之前广场合照中最边缘的一个男孩。齐康拿起这张照片,发现相册的背后还夹着一张薄纸,又是一封信。 四人迫不及待地展开信件,是家慧写给齐君竹的。 君竹吾弟 这个称呼让四个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果然是姐弟,不过从照片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今天怀着非常快乐的心情给你写信,告诉你我与王一琦结婚了。并且今年九月,我就要进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学习。自留任女中之后,我时常感到学识浅陋,唯恐担心误人子弟,终于下定决心继续深造,一琦也十分支持。 我还要真切的感谢你,君竹吾弟。自决定投考以来,日夜苦恼专业问题,虽喜欢观星,却不擅长数学,无吾弟这般天赋异禀。日前你寄来一套英文植物学读物,读后觉得甚是生动有趣。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恰有生物系,便决定投考,万幸得中。一琦虽读书不多,对我深造之事却是鼎力支持,得此良人,深感幸福。 万望吾弟在北美大陆多保重,弟天纵英才,卓见恒超侪辈,人竞以大器相期,万盼学成归来,造福乡邦。 这封信的落款姓名是秦家慧,时间是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几乎和上一封信同一时间。 看完信,四个人皆是沉默不语,各怀心事。还是白茹第一个打破了宁静:应该就是齐康太爷爷的信还没寄出,就收到了这张照片和这封信,觉得意兴阑珊了。 田雪也表示赞同,点点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李军看看两位女士,也跟着点点头。 齐康无奈的笑了一下:你们都是天才儿童。 田雪望着那张发黄的信纸失神,家慧因为儿时玩伴寄过来的书从而决定了专业方向。这个轨迹和她有点类似,让她不由想起即将升入高三的那个闷热的暑假。 一天下午,已经是大学生的齐康作为陪读来到田雪家,田雪正在奋笔疾书,生命不息,刷题不止。齐康带了一本书,自顾自地坐在那里翻看,整个房间安静无比,只有田雪写字的沙沙声和齐康翻动书页的声音。 不过田雪可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刷了一会儿题,她就向齐康这边看过来,见他看书看得专心,便十分好奇,放下笔过去想看看他到底在看什么书。 怎么不做题了?齐康见她过来,皱着眉头问。 课间休息。田雪希望齐康能别像个监工似的,她的视线移到书本上,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建筑速写,像是剧院一类的建筑物,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齐康:这是什么书? 我太爷爷清华同学写的建筑史。齐康答。田雪认真地看着齐康翻开的那页建筑素描图,这张图对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她从小就热爱素描和水粉画,从小到大教过她的美术老师都称赞她的天赋。 这也是田雪为数不多能够完全胜过齐康的领域。小时候她俩上同一个美术兴趣班,田雪的画作次次得分都是5 ,齐康能有个4分都属于罕见了,有一次居然得了一个4 ,他兴奋的拿着那张画跑回家给他太爷爷看。那个时候田雪突然觉得原来齐康也和别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她索性不再刷题,而是从齐康手中夺过那本书,专心的看了起来。最后她决定,她要考建筑专业。田雪每次出去玩都会留意当地的标志建筑 ,有时候她还会把它们画下来。她画过北京动物园、建国门古观象台、天坛祈年殿,以及她居住的那个小胡同。至今她仍然留着那时候的大作,偶尔拿出来怀念,她觉得自己通过画笔记录下来的场景,甚至比照片更能保留一个时空。 她也画过人物肖像,白茹和李军都惊呼画得太像了。可是到了齐康这里,他却皱起眉头,说自己有那么严肃吗?田雪戳戳他的脸蛋,白了他一眼,说这不就是你吗?她还偷偷的画过一张齐老太爷,画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是那次参观北京天文馆时,老太爷牵着她和齐康开心的笑着。不过她并没有把画拿给别人看过。 高考之后,田雪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齐康的学校,当了齐康一年的学妹。白茹去了隔壁,不过她也是保送的。从小能歌善舞又在学校各种活动中担任主持人的她,却在高中的时候迷上了计算机,高二那年通过信息学竞赛保送上了大学。李军就像白茹的跟班,也选择学了计算机,最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后两个人在不同公司。只不过当李军还在写代码时,白茹已经开始写文档了,总是快他一步。对此李军憨笑说:因为自己是四个人当中最普通的。 四个人继续在齐康家整理旧物。齐老太爷留着许多旧物,还有各种凭证证书,比如某某年参加学术会议的胸牌、2008年地震的捐款证书之类的。 田雪翻出了一张报纸,报纸的日期是民国二十三年,也就是1934年,由于年代久远一些字迹有些模糊了,再加上繁体竖写,文字就更加难以辨认。不过从中间一张紫金山天文台的大照片和标题文字还是很容易看出来这是一篇介绍当时刚刚建成的紫金山天文台的报道。 四个人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上面大概是说这是目前亚洲最先进的天文台,拥有大赤道仪什么的设备。再往下看,发现这张报纸的排版不那么讲究,在这么正经的报道下面是一堆小广告。有卖祖传膏药的,有房屋租聘的,还有各种招工启事。不过也能看出当时的南京还是十分鲜活的,就像北京的新街口那样,永远充满着市井气息。 挺好的,您不用担心。田雪从故纸堆里探出头,原来是齐康正在打电话。 嗯?需要开视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