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2015年的秋天,田雪家的老宅要拆迁了。她爸妈如今都在国外,这处房产只能由她代为处理了。这两天她都在忙着办各种手续,时不时还要往一些衙门跑,累的嘴里都长泡了。闺蜜白茹调侃她最近腿细了不少,还说本打算请她去新街口吃火锅,可她现在这状态还是少吃上火的为妙。白茹默默买了两支雪糕,自己一支,田雪一支。 老宅位于西城区靠近新街口街道的一个胡同里,周围的住户大都早就搬到楼房去了,这边的老房子多是出租出去,房子虽旧,但好歹地段不错,每月租金也是田雪吃喝玩乐的资本。 每次一回这边就感觉穿越进老照片中,周围的一切都褪了色,等出了西直门地铁站,外面就又是新时代了。田雪一边对白茹感叹着,一边推开老宅的院门。 院子里落了一地的黄叶,覆盖了脚下的土路,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瞬间带回小时候,眼前出现两个小小的身影,各自拿着两片落叶,面对面的站着,小手抓紧叶柄两端,与对方的叶柄交叉,然后卯足劲儿拔断开拔,争取把对方的叶柄拔断,自己毫发无损。这是每年秋天她和她的小朋友们都会玩的一种叫做拔根儿的游戏。 踏着落叶田雪推开了老宅的房门。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箱子玩具,兴奋地和白茹两个人将箱子拖到院子里。她从箱子中拿出两只恐龙,一只是霸王龙,一只是三角龙,一手拿一个。晚秋的午后,阳光毫不刺眼,金色的光芒罩在两只塑胶恐龙身上,仿佛里正在进化的亚古兽。田雪用十分怀念的语气对白茹说:小时候老和齐康玩恐龙打架。 白茹望望天,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都分了吧,还想着小时候那点事儿呢? 田雪进行了辟谣:什么分了,就没官宣在一起过。说完,她又喜滋滋的说:我喜欢吃rou,所以每次都拿霸王龙,齐康成天不言不语,蔫了吧唧的,只配吃草。说着还拿起两只恐龙比划起来。 白茹一脸真诚的望着好友:真难为齐康这个天才儿童当初成天哄着你玩儿。她眼珠一转,笑了出来:齐康家不就住马路对面,也要拆迁了吧?你猜他会不会回来,你俩撞上咋办? 田雪撇撇嘴:还能怎么办?就说话呗。话虽如此,她仍是忍不住来到院门前,伸着脖子,看向齐康家紧闭的的大门。他家门前那颗高耸的枣树仍然在哪里傲然挺立,似乎也在与田雪无声相望。田雪想起每年秋天齐康家打了枣子,他都会拿个小盆盛满一盆给她送过去。齐康理着个小平头,白白瘦瘦的,总是一脸严肃,偶尔笑起来也挺可爱的。 齐康的名字是他太爷爷起的,寓意健康平安,除了这点别无所求。据说齐老太爷对齐康的爷爷和爸爸都十分严格,也因此造就了两位杰出的科学家,加上50年代留美归国的齐老太爷自己,一门三代都是科学家。到了自己太孙这辈,老爷子却突然转性了,希望孩子快乐健康,学习要看孩子意愿。所以齐康从小就野蛮生长,别人家的小孩恨不得从胎教抓起,齐家老爷子则乐呵呵的给孩子买了进口游戏机,说该玩就玩。 然而齐康从小就是个天才儿童,他不喜欢玩游戏机。他两岁多的时候就会加减法,别人问他怎么学会的,他说看电视学会的。 齐康和田雪在家附近的小学上学,齐康跳了两级,之所以没跳更多,是他太爷爷觉得身边没同龄人对孩子成长不利。这两级让他俩平时不在一个楼里上课,在学校也很少见面。 小学三年级那年,田雪班上转来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男生叫李军,头很大,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旧校服,胸前的红领巾闪闪发光。他有点大舌头,自我介绍时引起了班上同学的窃笑,但他看来毫不在意,笑得非常阳光和积极向上,他说希望融入集体大家庭,同学之间要多多帮助。说着露出一口大白牙,还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 女生就是白茹。小时候的白茹眼睛大大的,扎着个大马尾,看起来活泼外向,听说在原来学校还是校广播站的小记者呢。 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李军就经常第一个到教室。他每次都打扫好卫生,然后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认真的温习功课。 小学三年级,正是疯玩的年纪,李军有些另类。大家对他充满好奇与敬意,一些男孩子小心翼翼的接近他,问他可不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他憨憨的笑着,用力的点点头。 男生们叫他老大。让他骑在自己身上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李军似乎感到受宠若惊,新同学友好的有些出乎意料。那一天李军玩得很开心,他那洪亮的大笑声整个cao场都能听见,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1955年受封的元帅一样。 李军最喜欢的老师是思想品德课的许老师。 许老师身量不高,讲起话来中气十足,发型和服饰永远一丝不苟。田雪至今犹记得她在课堂上慷慨激昂的批判苏联修正主义,并满怀深情的教导我们这些祖国的小花朵要为中华民族之崛起而读书。 可惜那时已经是1999年了,距离与苏联闹翻已经过快30年了,时间也马上要进入下一个世纪。田雪这一代孩子不知道什么叫苏联修正主义,但思想品德课是大家最喜欢的课之一。 对于田雪来说,许老师是她童年时代最感激的人。 小时候的田雪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大人们都说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好像小娃娃,从幼儿园起她就是班里最快乐、最受欢迎的小娃娃。 直到有一天情况似乎起了变化。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吃完早点,背着小书包,推开院门,迎着第一缕朝霞欢快的去上学。走到胡同口,她看了看身后无人,一拐弯儿便出了胡同,蹦跳着来到靠着墙壁、早在哪里等候多时的齐康面前。齐康一言不发,俩人并排默默的向学校走去。 之所以像是地下党接头一样,是因为齐老太爷不喜欢看见田雪和齐康在一块儿玩。虽然老太爷什么也没说过,不过他对着田雪从来都是板着一张脸,小孩子的直觉让田雪觉得齐康的太爷爷不喜欢她。 她到教学楼门口和齐康分别,俩人径自去各自的教室。 刚踏进教室,就有几个男生跑到她面前,嘻皮笑脸的叫她田中雪子,看到田雪一脸错愕,男孩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其中一个还狠狠地拽了一把田雪的辫子,疼得她眼角渗出了几滴泪来。 你们就会欺负女孩子!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白茹出现了。她虽然是转校生,但由于学习成绩好,又是校广播站成员,在班上很快就建立起威信来,还成了班干部。 她薅了一把揪田雪辫子的男孩的脖领子,将他拉到一边。白茹个长得高,这个年纪的孩子甭管性别,打起架来个高腿长就是优势。男孩慑于白茹的压力,不敢上去动手,只能赌着气的冲白茹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了不起啊! 快上课了,谁再闹我就告诉赵老师去!白茹瞪着眼前的几个男孩,赵老师是田雪班的班主任。 这下男孩们作鸟兽散了。田雪来到白茹身边,拉拉她的小裙子,小声的说:谢谢。白茹却没理她,板着标准的班干部的脸,一仰头,也回到座位上去了。 这节是周老师的自然课。他正背对着学生,专心的在黑板上画着日食原理。底下的小屁孩们又蠢蠢欲动了起来,一张纸条传到了田雪的课桌上,她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田中雪子,你是不是日本人? 田雪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带着哭腔的大喊:我不是日本人! 吧嗒一声,正在写板书的周老师惊得弄断了粉笔,他缓缓转过身,全班霎时间陷入了静寂,过了一秒种,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主要是那些男孩子们在笑。 怎么回事?!安静!周老师推了推黑框眼镜,生气地拍着桌子。他走下讲台,来到田雪的座位前。 谁写的?他扬起纸条,气愤的质问。 自然无人认领。前排的一个叫侯鑫的男孩还在拍着桌子大笑,笑得两条小细腿乱踢。 笑什么笑?还笑?!周老师教训侯鑫:怎么那么多小动作?孙悟空附体啊?这话一出更是令全班都哄堂大笑起来。 等下课我告诉你们班主任去! 课间仍然时不时有人过来招惹田雪 田雪,田中雪子,你是不是日本人? 不是,我是中国人。 田雪,田中雪子,你爸爸是日本人,所以你是日本人。 我mama是中国人,我随mama的姓,也是中国人。 田雪,田中雪子,你会不会说日本话? 不会,我说中国话,我叫田雪,不叫田中雪子。 尽管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解释,但班上的男孩子们,李军除外,仍然在起着哄。不过他们并没有再动手动脚了,白茹也没有再帮她了,不过她也不叫田中雪子。 不过好在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纸条事件的第二天后,一个跟着起哄的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来到田雪课桌前,轻声叫着她的名字:田雪周围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大家注意到他没有叫田中也没有加上雪子。男孩红着脸,小声说:许老师叫你去她办公室。 田雪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许老师办公室走去。没走两步她就发现白茹也跟在身后,她停下来张了张嘴,还没等她问,白茹就说:许老师也叫我了。 到了办公室,许老师充满关切地拉住田雪的手,一脸歉意的对她说:我让同学们回家观看爱国电影是希望大家了解祖国曾经的苦难,从小立志报效国家,将来为祖国做贡献,不是欺负同学。 田雪小嘴一扁,哭了出来,说她爸爸不是坏人,是工程师,在中国的工厂里工作许多年。mama也是工程师,中国的工程师,她随mama姓,生于小雪节气,所以叫田雪。许老师搂过田雪,摸摸她的头安慰着:老师知道,田雪的爸爸是来帮助建设的,是帮助我们国家改造电气工程的。又转头对白茹语重心长的说:同学们应该相亲相爱,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应该团结、友爱,我们国家现在强大了,以后没有人欺负我们了,我们也不能欺负别人。 白茹点点头,谈话结束后,田雪和白茹手拉着手,正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许老师叫住了她们:对了,明天把侯鑫那小子叫过来,给同学起外号,不像话!我得好好说说他。 谁知道第二天来侯鑫却一瘸一拐的来上学了,两个膝盖上涂满了紫药水。这可吓坏了许老师,也顾不得批评教育他了,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侯鑫起初不肯说,最后大哭起来:是五年级的齐康。 侯鑫他爸找到了班主任赵老师。 姆们家孩子被高年级的欺负了,你们当老师的管不管? 齐康跳了两级,他们是同岁。赵老师说。 我不管,我儿子不能吃亏! 赵老师没办法,只能把齐康家长找来。齐康面无表情,双手抱臂,像个小大人儿似的,他微微蹙着眉头,言简意赅的说:我没打他。我让他给田雪道歉,他要过来打我,踩空了自己摔的。 齐家的老太爷表示完全相信自己太孙。这位1955年首批学部委员还将事情定了性:男孩子打打架不是坏事,大人跟着瞎掺和什么? 许老师则按照她的计划,给孩儿们上了一堂谁是我们的敌人谁又是我们的朋友的特殊思想品德课,主题是如何团结同学。 那堂课后,班上就再也没人叫田中雪子了,田雪又变成了最受欢迎的小娃娃,她还多了一个好朋友白茹。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嘴欠欠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捉弄对象,就是被周老师称之为孙悟空附体的侯鑫。 猴子,猴子,给我们表演一个孙悟空附体! 为了感谢齐康,田雪给他带了进口巧克力,准备上学路上俩人一起分享。齐康小眉头拧成八字:我不喜欢吃甜食,糖分会破坏牙釉质,从而造成龋齿,你也要少吃。田雪一呆:你从哪知道的? 啊。我爸带我去地坛书市买的,你要不要看? 田雪赶忙推辞:不了吧,谢谢。说着自己剥开巧克力外衣,扔到了嘴里:可是巧克力让人快乐啊。 齐康仍是皱着眉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田雪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对了,你帮我你太爷爷会不会不高兴? 齐康说:我太爷爷说是他不对,我做得对。面对田雪那张笑出酒窝的脸,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太爷爷说我帮你写数学作业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帮你写了。 巧克力慢慢在田雪口中融化,带了点苦味,她说:你太爷爷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齐康歪着头,一副思索奥数题的样子,之后他点点头:是的。 那天,田雪并没有问齐康为什么齐老太爷不喜欢她,只是从此之后她就更加注意,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老人眼前。 她把恐龙重新装回箱子里,突然像是过电了一样,对着白茹咋呼一声:我突然想起来,齐康的老太爷今年整整一百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