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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烟萝园

    

第一章:烟萝园



    庭木日日上表,极言其府境况之危急,读之如哭天抢地、人神共泣。我若再不驾临,他是否要直入乾清门,跪求于御阶下?婴慈哭笑不得,合上妊庭木的文书,随手扔在一旁。

    是了是了,那戏文里便是这般写的,戏台上亦是这般唱的,钟鼓司想必也是这般教的,庭木那厮只怕能学个十成来!婴息执起白子落下,面上义愤填膺,黑眸中的光亮泄露了其内心。

    这话说得不实。钟鼓司所习皆皇家杂戏,如何教得民间本子?

    婴慈也不驳他,饮了一口茶,望着袅袅水雾,缓缓道:叔母离京往江西任职不过一载,他兄妹七人能有何事?

    若非姊姊命伯让入北靖按司,常有缉查,以致妊家数月仅见长男公子三两面,母父不在京中,亦无长姊长兄主理家务,庭木何至于此?语毕,嫌费了口舌,婴息舀了一匙杏仁露。

    前日山东、河南递上折子,近日雨水连绵,黄河决堤,尚不知灾民几何婴慈说着,目光落在礼部大雩[1]的奏疏上,阅毕朱批知道了,随意道,我正为此烦忧,且叫他候着吧。

    水患事大,需早朝廷议;庭木所请,语义焦急,于国事小,想必于家事大。婴息又执黑子,与自己对弈正酣,眼眸不抬,只道,左右今日惠风和畅,正值休沐,姊姊不若前去烟萝园一探究竟。

    婴慈知晓婴息心中窃喜,只等坐看趣事,以此为乐,正欲叱之,便见乔津入内禀报:嬢嬢[2],姬德仇[3]携柴凤子[4]至。

    他尚未言毕,只见一个小小身影奔入:娘,正则甚思君!一下子扑入婴慈怀中,幸而她坐着,如若站着,必被扑得仰倒。

    姬璆鸣紧随其后,依礼而拜,又与婴息相互致礼。

    正则数日未见皇上,闹着要来,臣只好将他带来,稍后再去上课。

    尚大家[5]道正则比上月精进良多,七岁的男童不轻,婴慈抱不住便将他放下,揽着他坐下,捏了他rou乎乎的白嫩的小脸,微笑对姬璆鸣道,卿卿费心了。

    男儿[6]得到赞许,姬璆鸣心中愉悦,目光热烈地望着婴慈,语中却亦恭谨道:皇上国事繁重,臣无法在旁分忧,自当养育好正则。

    婴正则是婴慈第一男[7],诞于继位后改元之年,生父又是自兴延[8]七年便侍奉她的姬璆鸣,幼时受到了极大的宠爱,比之次男灵均和尚未开蒙的三男日辰,也更亲近依赖婴慈。他紧紧抱着婴慈的手臂,鼓着嘴问:娘今夜来长安宫吧,许久未陪正则了,娘政务辛苦,正则为娘讲奇闻轶事可好?

    婴慈一向泠然的目光也敛去了冷清,柔和地应了:好。

    姬璆鸣闻言,一抹喜色浮上眉梢。

    另一侧的乔津闻言舒了口气。自前日报河南水患,平日对政事时有倦怠的婴慈,近日晨间不必催请便自己醒来换他入殿更衣早朝,眉间更是布着愁云。如今能有柴凤子稍稍减去烦忧,自是再好不过了。

    婴息望着他那松了口气的神态,微微勾唇,心中了然。

    吩咐下去备车马去江西右参政京中宅邸,婴慈由乔津更衣,邓夏入内通禀:嬢嬢,朱宸仇请见。

    婴慈眸中一亮,脱口道:宣!

    正在为婴慈更衣的乔津动作一顿,提着衣服,他的眼帘落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问:嬢嬢,烟萝园可还去?

    婴慈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妊庭木如何,只模棱两可道:不急。便胡乱把刚着上的常服理了理,径直出去了。

    乔津盯着手中的皇帝便服,只得便服暂且挂起。

    寻寻,你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呼唤中透着明亮的喜悦,宫中人尽皆知,能让万岁嬢嬢如此欣喜的,唯有初入宫即封倢伃[9]、次月逾制晋宸仇的长乐宫主位朱信芳。

    朱信芳立即行礼,先问候了婴慈,而后开门见山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修缮黄河请让臣同去。

    山东、河南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报黄河泛滥,而千里之外的湖广等处承宣布政使司上奏小旱既要为北方治河,又需为南方行雩礼,倘若国朝某年无旱无涝,只怕天公也不应。

    突如其来的请求令婴慈略有意外,她没有立即应声,稍稍思量后道:治河自有工部,是都水清吏司的本职。况天灾水患并行,河南非安宁之地。

    治河非一日之功,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抗天灾。虽如此,倒不必后宫一介男流亲赴修堤。

    朱信芳注视着她的神色,斟酌语句,续道:臣欲随行河南以尽绵薄之力,为皇上分忧。臣年少时曾受征修筑大堤,皇上不必为臣担忧。

    婴慈一时哑然,仔细审视朱信芳的面色,郑重又坚毅,不似一时情急。

    黄河水患,自古及今难以根除,虽不至年年泛滥,但十年中总要大大小小泛滥数次,自懿德[10]二年至今,更是年年泛滥,久治无果。

    可皇帝内眷随工部治河,前所未闻也。且男子行于世,有诸多不便。

    只是皇仇与寻常男子可有些微不同。

    于朝局,这或将是一次转机。

    婴慈不语,指尖轻滑着裳,涣散的眼神渐渐聚拢,心中已有计较,她扬眉轻快道:我既允你自在,又怎会悔?只是你这般君臣相称,倒叫我觉着疏远了。

    自入宫伴驾,朱信芳之所求,婴慈无有不应的。

    是我之错,皇上请宽心。朱信芳略有愧色地笑了,欠身赔罪。

    婴慈眼睫轻扇,面上维持着方才的神色。

    后日户部押送赈灾钱粮,你便同行吧。见他略有局促,她伸手覆在他的手上,拇指摩挲他的指尖,凝眉思索,须臾,她温声道:此去河南,天降大雨,地有水患,灾后易发疫症,万要当心。

    臣必定当心,全身而归。

    天子銮驾落下,烟萝园正门前跪候一片,为首的男子恭声道:臣钟鼓司右司副妊庭木率阖府上下恭迎皇帝陛下。

    虽礼不可废,本就是自家亲眷,婴慈即命平身。

    婴慈素不喜礼节繁缛,虽是天子幸臣子宅,仪仗一切从简,但仍有凤凰卫随行护卫,隔十步站立一侍卫,将烟萝园守卫住。

    待入府门后,妊庭木全然不似迎候时的恭谨拘礼,腰板挺直,甩着臂膀走着,高声叹道:阿慈,你可到了,可盼得我甚苦啊!

    惯见了他那恣意模样,婴慈虽纵着他,耳听着口无遮拦,也睨了他一眼。

    妊庭木亦自觉在众人面前如此僭称帝讳太过逾矩,传出去都察院必谏言治他大不敬之罪,立即改口,有意压低声音,事关小弟阖家安宁,彰仁表姊万要相帮。

    吾乃大析国君,岂是独为你断决家事的?婴慈又睨他,真真是太过纵他了,必得寻机管教一番,不然日后如何为人夫婿?不过她心下有疑,睨得他悻悻敛了颜色,方问,何事?

    嘘阿慈悄声些,便行于君后方!婴慈闻言回头瞟一眼,唯有趋步随行的表弟妊枢、妊裕甫、妊航与表妹惠摩,即被妊庭木抬手挡住,但见他唇动无声,惠摩。

    这般温良谦谨的好妹子,你家兄弟如何招惹人家了?婴慈悄声中透着明显的不快,她虽为你家少妹,但唯此一女,日后必承继叔母家业,待她以善总不会错的。

    我等可是你的叔表亲[11],怎的阿慈不向着咱们,反倒同非血亲的惠摩一头?妊庭木苦苦叫屈哀怨,分明是他愁苦满怀,为何被数落的是他?终归是有求于人,他心知皇上国事繁重,驾幸烟萝园不易,而后请婴慈附耳,道,实是惠摩只当我等为兄弟,不作他想为我兄弟终身事,敢请表姊从旁引劝。

    惠摩乃是庭木之母妊巳波继夫向氏的养女,与庭木兄弟非血亲。

    婴慈细品他话中之意,待步入回廊,才问:你家兄弟情之所钟皆为惠摩,愿为其执帚?

    妊庭木目光端正地望着婴慈,郑重地颔首。

    婴慈见他不似玩笑,亦正视起来:大析立国三十余载,朝中官族[12]世家比比皆是,多的是贵女千金可作尔等妻君,你兄弟六人何以独独青睐她?

    妊庭木本明快的神色黯然下来,一瞬又轻轻笑了,那笑中露出千般滋味:非一言可尽之只道是命罢。

    自幼一同成长,婴慈未曾见过妊庭木如此神情,铭感于怀。说话间已至正堂,她拍拍妊庭木手臂以示安慰,后回首相唤:庭木道花园景致卓绝,我心向往之,惠摩引我前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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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雩〕古代求雨的祭祀。

    [2]〔嬢嬢〕析朝内官称呼皇帝。称谓来源于明代内官称皇帝为皇爷、爷爷、万岁爷爷。古代可用爺嬢称呼父母。

    [3]〔仇(qiú)〕自创后宫位分,与古代的妃相对应,为析朝皇帝臣室,位在皇司之下,正一品,封号无定制,以贵仇为皇仇之首。仇有偶之意。:仇,匹也,合也。:仇,雠也。按,谓雠也,二人相当相对之谊。:君子好仇。:我仇有疾,不我能即。

    [4]〔凤子〕自创皇族男子爵位,为皇帝之男,超品,封号为单字姓。

    [5]〔大家(gū)〕古代对学识高、品德好的女子的尊称。如东汉文学家、史学家班昭,时人称曹大家,曹为其夫姓;又有清代刘大櫆所作。

    [6]〔男儿〕指儿子,女儿的性别对应词。

    [7]〔男〕第一男某某之男,如同今言第一子某某之子。

    [8]〔兴延〕析朝第二代君主析世宗庄皇帝年号。

    [9]〔倢伃〕自创后宫位分,即古代婕妤,为析朝皇帝臣室,正三品,无封号,以姓别。

    [10]〔懿德〕皇帝婴慈的年号。

    [11]〔叔表亲〕同今堂亲,其父为亲兄弟,女尊背景下堂亲改为叔表亲。

    [12]〔官族〕官宦世家。出自索靖字幼安,敦煌人也。累世官族,父湛,北地太守。在析朝特指与开国皇帝析太妣打天下的八姓姜、姒、嬴、妘、妫、姚、姞、妊之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