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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穆娇妍讲起当年情形,心中仍是激荡难抑。沈先生见她浅眉一扬,目光神采奕奕,虽然是女子,但多年戎马生涯她与丈夫李大仁皆有一股威严之态,让人不敢有半点不敬。

    只听她又开口道:那人头正是兵马大元帅赵信。敌军失了主将,永平帝已是大势已去,秦王大军只要拿下居庸关便可一定乾坤。数月以来,全军上下浴血奋战,眼见大业将成,军帐中众人无不沉浸在喜悦之中。只见陆景贤悄然走到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李大仁:走到我家相公身边,语气十分关心:李千户可是负了伤?还是赶紧包扎止血的好,你随我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李大哥他挂了彩,身上的锁子甲自左肩至肋骨处被划开,肩头还向外渗着血,哎,我也是太过粗心,竟然都没发现说着一脸懊恼。

    李大仁摸摸鼻子,憨憨一笑:其实连我自己都没发觉,战场上与敌厮杀时太过专注,又不是致命伤,这类皮rou小伤原是发现不了的,若不是谨之说,我都感觉不到疼,他这一提醒反倒让我肩头传来阵阵灼痛。

    穆娇妍笑道:他也真是心思细腻。他与李大哥一起出了秦王营帐,我关心李大哥的伤势,本想跟上前去,却被秦王叫住了。方才捷报连连,他还未来得及向我细问山谷中的战事,我便将情形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秦王听得连连点头,又转向芷兰,问了她的家世,芷兰一一答了,秦王大喜:原来又是一位巾帼。继而微笑自语道:谨之竟然没有和我提起过你,也是他的疏忽了。之后便逐一向众将士敬酒,秦王气度豪迈,站在那里便是帝王之气,让人一见就愿为之赴汤蹈火。

    不多时,李大哥和陆景贤回来,我见李大哥除去铠甲战袍,肩头上的伤已是被细心包扎好了。说到这里,穆娇妍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我赶紧过去询问他的伤情,李大哥笑笑:无甚大碍,陆大人这手法是越来越熟练了。我和芷兰纷纷看向陆景贤,芷兰惊讶道:你还会看病?其实我们更惊讶陆景贤会亲自给下属包扎止血,让我不由想到战国时吴起为士兵吮疽的故事,如此关怀备至,下属自然感激涕零,为他掉脑袋也甘愿,心下觉得这陆景贤也真是深谙驭人之术。

    只听他道:早年在宫里学过一点止血包扎的手法,军中随军医生人手不足,任务繁重,李千户的小伤,就无须劳烦他们了。我和芷兰对视一眼,心中所想怕是别无二致。

    李大仁叹了口气,说道:这就是你们想多了,谨之这个人虽说心思缜密,但也并非时时算计,尤其对身边人。

    穆娇妍笑着点了点头,续道:秦王敬过一圈酒后,又过来这边,看到陆景贤便微笑上前,说道:本王听闻这户部尚书罗康成素来在朝中独善其身,这次倒也识大体,连儿媳妇都派来支持本王,这位罗夫人也真是本领高超,不愧出自武林世家。我察觉到陆景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很快就恢复一贯从容神态,冲秦王一拱手道:方才罗夫人也是立下大功一件。秦王抚须大笑:那是自然。说着一只手搭在陆景贤肩膀上,态度甚是亲近,秦王身材魁梧高大,陆景贤要比他矮半个头,这一罩他整个人都看不见了似的,也是滑稽,两人到一旁似乎说些机密要事去了。我当时心想,秦王对他真是信任有加,这份礼遇怕是范将军都没有的。

    休整一日后,大军开赴居庸关。居庸关是京城最后一道屏障,易守难攻,大军到了关口前,却并不前行,也不见敌军严阵以待,我正奇怪,只见陆景贤侧过身向秦王耳语几句,秦王微微颔首,之后便见他独自一人骑马来到关门前。穆娇妍讲到这里时,语气虽是平平淡淡的,眼神中却放出奇异狡黠的光芒,似乎想起什么趣事。

    她又继续道:只见关门大开,从门中跑出一人,见了陆景贤径直跪了下去,陆景贤也翻身下马,好整以暇地来到那人面前,只听跪着的那人喊了一声:儿子见过干爹!

    讲到这里穆娇妍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众人也跟着大笑,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争最终竟以如此喜剧的方式结束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笑过之后,沈先生道:秦王大军入居庸关,不战而胜,原来竟是如此,守关的也是陆景贤的干儿子,见了爹自然要开门迎接了。

    穆娇妍笑道:其实也并非完全不战。那守备太监手握重兵,是陆景贤的干儿子,带兵直接投降。不过那驻守将军却忠于永平帝,见那太监竟然投降,当下便暴怒,率领忠心的将士出关迎敌,可惜大部分士兵都已归降秦王,是以战斗没多久就结束了。秦王军队损失甚小,倒是芷兰手腕受了些轻伤,我见她捂着伤口,细细的血丝顺着指缝流下。

    她说着停下来,看了一眼听众,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促狭的神态:陆景贤见了可是大惊失色,一路小跑过来,让芷兰速去包扎疗伤。芷兰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这点小伤,随便包一下就是了,何必劳烦陆公公亲自过问。陆景贤摇摇头:罗夫人琴艺冠绝天下,这手可是万万伤不得。这关心可是溢于言表了,芷兰听了却笑出了声,说道:什么冠绝天下,不还是不如你虽是这般说,我见她眼波流转,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陆景贤身上停留,却眼底带笑,心中定是欢喜的。我却有点心酸,心想她那个丈夫才不会关心妻子战场负伤呢。忽地心中一动,走到他俩旁边,说道:该当是尽快处理,可这男女授受不亲,军医多有不便又转向陆景贤,笑着道:那就只好有劳陆公公了。哎,我承认当时是存了些恶作剧的心思的。

    陆景贤一愣,随即垂下头去,默不作声。我见状心中不安起来,想着这可是要弄巧成拙了。芷兰见他这样,对我淡淡一笑:你帮我不就行了。还没等我说话,只见陆景贤突然抬起头,说道:那陆某只好失礼了,请罗夫人跟我来。我二人跟在他身后,到了一处营帐外面,我心想,还是让他们独处的好,就借口军中还有事务要处理,陆景贤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他二人进去后,我便守在帐外,一转头,发现李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李大仁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是看你们三个人走在一处,心中觉得奇怪,不免担心谨之受你们捉弄。

    穆娇妍笑道:我们二人极有默契的不做声,透过营帐半卷的布帘看里面的情形。我见陆景贤点起一盏油灯,放在两人身旁的矮几上,自己回身取出纱布以及镊子、平刃刀、小剪刀等器械,之后便熟练地帮芷兰清理创口。他二人之间悄无声息,许是灯影映照,陆景贤白皙的脸上带了一层红晕。芷兰的创口虽然不大,清理起来也需细心谨慎,忽听到她一声低呼,像是忍不住疼,陆景贤动作一滞,竟然不敢再继续。只听他惶恐道:冒犯夫人,实在抱歉。芷兰赶忙道:没事,刚才是我分神

    陆景贤沉吟一下,又继续手上的工作,说道:军医中没有女子,陆某此举于礼不合,但也是无奈下策,罗夫人你这次芷兰直接打断了他:你能不能不要叫我罗夫人?陆景贤一怔,再次停下手来,脱口问道:那叫什么?芷兰没做声,沉默半晌,缓缓道:我的名字想必你是知道的陆景贤摇摇头:陆某怎可对夫人直呼其名,这可是大不敬了。只听芷兰哼了一声,道:难道嫁了人,名字就是禁忌了吗?

    陆景贤愣在原地,隔了良久,才听他小心翼翼地道:这大晋的礼法,女子之名自是只有自家夫君、长辈才可直呼,外人怎可

    芷兰再次打断他:我不喜欢那个人,也不喜欢别人叫我罗夫人

    陆景贤张了张嘴,一脸慌张无措,又过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本朝女子在外冠夫姓

    芷兰不说话了,她闭上双眼,良久,才缓缓睁开,轻轻说了一句:陆景贤,你可是真烦人。

    我在门外听的简直要笑破肚皮,看向李大哥,他也是一副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大笑起来的样子,脸都憋红了(李大仁插话:我脸本来就红!)我当时心想,之前担心若芷兰真对他有意,这二人身份怕是大隐患,现在看来真的相处下来那陆景贤分明是个不能相处的。

    只见陆景贤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忽听他低声叹息道:是陆某的错,不该惹程夫人生气。我与李大哥对视一眼,我见他也是一脸错愕,万想不到陆景贤竟然真的改口,虽仍不肯呼其名却也是大大的进了一步。只见陆景贤取了块纱布出来,说道:程夫人,伤口处理好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番猝然变化,只见芷兰露出一个浅笑,由着陆景贤为她包扎伤口,突然问他:你为何当初对我那十条指控只回了一条?陆景贤手上动作不停,答道:其中有些机密要事芷兰点点头,忽而又问:那你将那些官员的家属女眷放归,是高风亮节,还是你其实不喜欢女人?语气带着十足的戏谑,我听了简直忍不住要拍手大笑。

    陆景贤登时大乱,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连耳朵尖都泛红,一脸窘迫慌张,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一连说了好几个我也没有说出个什么来。

    芷兰却一点不打算放过他,笑盈盈的看着他,继续道:我听说司礼监不能设厨房,当值大珰常常一天下来都吃不到一口热饭菜,只能让相熟的宫婢在寓所做好饭后送过来,陆公公难道从来没有人送过饭?我听了心下奇怪,她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只见陆景贤脸上的红晕更甚,说道:我提督东厂,通常不在司礼监值班。顿了一下,又道:按照司礼监的规矩,秉笔以上每日轮值,却也不必全天待命,至于东厂掌印,则一个月只用去一次即可,对饮食上无需要求太多。我心中暗暗腹诽,这陆景贤怕不是个傻子?

    我只是心中想想,芷兰却直接说出了口: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愚笨。陆景贤有些茫然无措,勉强道:这从来没有人说过陆某愚笨。芷兰冷笑一声:当然了,陆公公聪明绝顶,工于心计,寻常人谁能看透?

    陆景贤低下头,默不作声,两个人就这么僵在那里,过了很久,只听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却还是一言不发。芷兰忍不住说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陆景贤再次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不管说什么都会惹你不高兴。可是

    他再次沉默下来,等许久也没见可是什么,芷兰有些不耐烦:陆公公不妨有话直说。陆景贤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可是你我二人书信往来时像是知交好友,见了面却总是我总是惹到你生气,便不免想你是不是讨厌看到我的样子。他一口气直抒胸臆,说完好像也轻松了一般,竟然不再躲避芷兰的目光,就这么直视她的眼睛

    芷兰却只淡淡道:陆公公多虑了,没有的事。陆景贤脸上显出明显的失望来,这俩人是彻底无言以对了,我在心中暗暗叹气,芷兰这态度怕是已经对那陆景贤死了心,不过这倒也是好事一件,免得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正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见到陆景贤从怀中掏出一个像梨子一样的小物件,上面还有几个小孔,我从未见过此物。只见他将此物放到唇边,随即一阵悠扬绵长的乐声从账中传来,我瞪大双眼看着演奏的那人,惊讶于这小玩意竟然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

    李大仁笑笑,插话道:那是埙。

    穆娇妍点点头,继续道:一曲终了,我听得感动不已,只想只想她看了一眼李大仁,有些羞涩的一笑:不瞒二位说,我当时只想牵着李大哥的手,和他一起醉死在这乐声中了,当真便是如此奇妙!李大仁嘿嘿一笑,穆娇妍续道:我还沉浸其中,只听陆景贤的声音响起:陆某不善言辞,说话总是惹人厌,不如以曲代言,望程夫人能够快乐一些。我一见芷兰的样子便心下惊呼一声:完了!哎,这陆景贤自不是那惯会勾引妇人的浪荡子,可这一手却何止高明了千百倍,只怕连他自己这个始作俑者都不知道罢!

    果然,只见芷兰恍惚地站起身来,与那陆景贤近在咫尺,她又向前挪了半步,两个人越来越近,直至几乎贴面而立。陆景贤只是盯着她出神,那盏小油灯发出的火苗倒映在他眼中,微微颤抖着。我心想,他不是一向恪守礼教,怎么这会儿不知道躲开?只见芷兰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他,却停在半空,不再向前分毫,陆景贤只是静静站在哪里,像一尊雕像一般。

    我屏住呼吸,心中五味杂陈,以这二人的身份禁忌,若是真的跨越雷池,怕是后患无穷。正想着,芷兰收回了手,轻声说了一句:多谢陆公公方才替我包扎止血。说完冲他行了个万福,我见那陆景贤似乎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又流露出了微小的失望,两相矛盾,十分好笑。芷兰说完便欲转身离开,只听陆景贤小声道:你能不能也别叫我陆公公?芷兰闻言,回过身,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忽地,只见芷兰嫣然一笑,道:好,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