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早上小柔下来接班的时候看到收银台上空无一物,下楼的脚步都快了些,忙问道,昨晚遭打劫啦? 没有,卖完了,姚汀收拾好手上的东西后道,你记得和婆婆说需要补货,我先回去了。 今天是周五,姚汀得快点回家,因为她只能抓紧时间休息几个小时,中午1点就得坐车出发去市中心接瞳瞳放学回家。 小柔边应着姚汀的话边在心里想着,这是哪个疯子大晚上买一堆糖? 显然那个疯子就是孟浮生。 楚诚一进孟浮生的办公室,看到地上洒满了一堆乱七八糟零食的时候都惊呆了。 哥?你这是打算在办公室开个小卖铺? 孟浮生快速地签了一份手上的文件,头也没抬便问,少废话,让你查的怎么样了? 哦,楚诚翻开手中查的资料后道,因为时间紧,你又着急要,所以现在也就只掌握了一部分信息。 孟浮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当时都以为姚汀出国了,但根据调查她现在的周边发现她当年连井和市都没出,也不知道宫观洋那孙子去哪儿了。姚汀七年前在郊区买了一套不到十坪的房子,一开始在郊外一家家具厂工作过三四年,后来那个厂子倒闭了,她就找到了梨阳山脚下的那家超市,一直做到现在。 孟浮生闭着眼睛听着,他本能地对此排斥,不愿意相信这是姚汀的真实生活轨迹。 我问了那家超市的店主,一开始姚汀每周只上4天夜班,休息3天,每个月600的工资。后来生活花销变大,就每晚都上夜班,每个月工资1100。 我查过她手机,基本没有什么通话流量消费。通过她的消费状况可以判断,她除了工作没有任何其他生活,没爱好,没朋友,没追求。 总之,她和我们认识的那个姚汀已经完全不同了。不夸张地说,我觉得她现在有点儿像是行尸走rou,她似乎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生活的欲望。 楚诚一口气把他查到的东西说了个大概。 我不需要你去评价她。孟浮生背对着楚诚望向窗外,他的动作与思维规避着用来描述姚汀的任何负面的形容词。 后来她为什么开始每晚都工作?孟浮生的直觉告诉自己,既然姚汀没有改变生活的欲望,那她就不会因为个人花销去做些什么,毕竟一个完全丧失生活欲望的人,还在乎更穷吗?因而,她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这个......楚诚说到此处面露难色,显得犹豫十足。 说。孟浮生盯视着他的眼睛。 楚诚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她好像有了......个孩子? 忽然间,孟浮生觉得自己又再一次陷入了那一片浓重的大雾之中,就像和姚汀重逢的那晚,弥散在他们之间的白雾一样。那白雾几乎快要遮掩住了所有视线,他什么也看不清,渐渐世界只剩下这片茫然的白雾,只有脱口的追问出声,你说什么? 你说她有了个孩子? 楚诚想尽快安抚住孟浮生,语调急促地分析道,哥,还没弄清楚,也不一定就是她的孩子,是吧?只是有人说她经常和一小孩儿在一起。 孟浮生想撕开那浓雾,划出一道口子,却也认为自己只是在白费力气。 良久,他像认命一般,开口道,到此为止吧,不用查了。 楚诚试图再挣扎一下,却听到孟浮生说,她不见了,阿诚。 曾经的姚汀再也消失不见。 孟浮生的声音里那莫大的悲怆,七年前楚诚就听到过。那年孟浮生喝醉了酒,红着眼对他说,阿诚,她不要我了。 现在,一种积年累月的沉重的疲惫感,涌现在了孟浮生的内心底,让他疲于去寻找他和姚汀之间还剩下什么连接点。能有什么连接呢?他甚至无法确认她是否对自己还存有一丝感情。 姚汀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随着驶入市区的道路,倒退的街景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她透过车窗看到两个十七八九岁的女孩子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过着马路,便回忆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汀汀,你也去那个英语培训班嘛!恩桃来回摇晃着她的胳膊,想让她答应自己的建议。 我英语不需要培训吧?姚汀笑着说。 我知道呀!都怪我爸听了班主任的话非要让我去,那个培训班就我一个平行班的学生,我谁也不认识,去了以后岂不是太尴尬了! 恩桃光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恐怖。 你就去嘛!就当是陪我再夯实夯实?而且这样的话,我们每周都可以有一次在一起上课的时间了!多好呀,像咱们初中的时候一样。 听着恩桃的提议,姚汀渐渐有些被说动了,她几番迟疑后还是开了口,那我......考虑考虑? 真的吗?太好啦!我总算不用担心一个人上课了!恩桃就知道姚汀一定会陪伴自己的。 可恩桃不知道的是,姚汀的生活从来都没有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容易。 英语培训班是学校和一个外国机构联合主办的项目,旨在培养学生的英语能力和有出国意向的同学,可补课费很贵,每周一次一个学期要3万块。 恩桃知道姚汀家就住在富人区,她爸爸告诉她住在那里的人有钱到能买得起小岛,所以她向姚汀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过学费这个问题。 那天姚汀回到家后,姚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能看得出来,纵使她母亲想要用厚重的化妆品,遮盖住眼角的鱼尾纹,却依旧没有什么显著效果。 姚汀走过去,出口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对她母亲道,学校要交补课费,3万块。 听到要为姚汀交费,姚母首先调动的情绪便是厌烦,她不耐烦地问道,补什么课? 英语。 你补什么英语?姚母立即拧着眉道,家里没有这个闲钱去供你! 姚汀在内心里暗自想着,你少去赌几把牌,家里面就什么都有了,可表面上也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宫观洋也去。姚汀道。她估摸着说出的这个名字会为她带来几分成功的可能性。 闻言,姚母并未再快速开口否决了,而是转了转眼球,缓缓吐出了嘴里的烟雾,那不断叠加的烟雾随即环绕在整个客厅里。 可能是隔着白烟的缘故,姚汀无法看清楚她的mama,她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清过她的母亲了。有多久呢?从她误入了自己不该出现的场合开始吗? 姚母起身离开,回来的时候扔给她一张银行卡,出口的话直白到露骨,你最好多和那个小子培养培养感情,早点给我嫁入宫家。 姚汀瞥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在地板上上下震动了几下,觉得有些可笑,又着实可悲。她原本也只是试探她妈会不会因为宫观洋才给她补课费,没想到还真是。 自嘲的笑容挂在了姚汀的脸上,她捡起那张银行卡往门口走去,换鞋时道,我会还你的。 还?你拿什么还?你的所有都是我给你的!姚母望着她的背影轻蔑地道。 姚汀回过头,用着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可你的所有都是我爸给你的。 她就是要激怒她的母亲,她不管身后的母亲在怎样歇斯底里地喊着什么,她只是拼命奔跑出了家门,翻开手机打了个电话。 恩桃,我们可以一起上补习班了。 太好啦!我就知道你不忍心不管我的! 嗯。 可是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像哭了一样? 没有,我可能感冒了。姚汀平复着呼吸,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珠。 「我只想用力奔跑,奔跑向你,换来一口喘息。」 这就是姚汀那十分简单的动机。她想要从那个让人窒息的家庭逃离,哪怕片刻也好。她需要温情,无论是给予还是获取,她想要紧绷的神经能够松弛几分,她渴望一些能从杂乱不堪的现状中脱身的时刻。 车已到达井和区,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过马路时注意安全,避免发生危险...... 姚汀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下了公交车走向井和小学。 小学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周五下午4:30就放学了。瞳瞳一下课便冲向校门口,看到姚汀如约站在老地方等着他。 瞳瞳撒了欢似儿地奔跑向姚汀,这是他每周最期待的时刻。小学生的书包总是很沉,跑的时候一坠一坠的,像是装了整个世界。 校门口停着各式各样的豪车在等着接自己的心肝宝贝,井和小学的生源是整个城市最好的,这里的孩子不仅学习好,更重要的是家境好。 穿着皮草的大妈看见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名牌的小男孩儿跑出校门时,甚至将脸上的墨镜向下移了移,觉得这样的孩子出现在这里肯定是由于系统错误。 汀汀jiejie!秦瞳跑过来撞了她满怀。 姚汀很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可脸部的肌rou许是太久没用退化了一般,连笑这件小事都变得困难。她牵起秦瞳的小手,准备将他小小肩膀上的书包拿过。 不行,我要自己背!瞳瞳紧紧地抓住书包的肩带,来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 姚汀捏捏他的脸颊后说道,走,jiejie带你去买鱼吃好不好? 好!秦瞳开心地蹦了起来。 现在井和小学怎么会收这种学生了?远处那个站在角落里脏兮兮的小男孩儿,和那个牵着他的手衣服都洗得泛旧,肤色惨白的女人在不经意间吸引了周嫣然的视线。 贫穷对于她来说如同病毒,她连看都是看不得的。 哪种?周嫣然的嫂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哦,这种学生是政府关怀项目,选几个家庭特别困难的来这里读书,好彰显教育公平。 辰翰他们班也有一个,这浑小子怎么还不出来? 周五晚上周嫣然家惯例家宴,她牺牲自己的时间来陪着她嫂子接孩子放学,以显示家庭合睦。可她嫂子全然不觉,用刚做完的水晶指甲噼里啪啦地敲着手机屏幕,心不在焉地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 姚汀带着瞳瞳来到了菜市场,这里她轻车熟路,知道哪一家的菜最新鲜,哪一家的最便宜,哪家缺斤少两。她处处节省,但绝不会在给瞳瞳做的伙食上讲究,毫无犹豫地带着他去了最新鲜的那家。 汀汀jiejie,我数学又考了100分。瞳瞳兴奋地仰头告诉她。 是嘛!那你数学已经是第五次拿100分啦。姚汀边挑着菜边应道,她每次都记得,并关心他的学习成绩。 学校有没有让买什么学习用品?她知道小学老师总是会让买一堆文具,比如什么彩笔橡皮泥啦,她怕瞳瞳没有。 没有,我最讨厌上那种课了!如果每天都只上数学课就好啦! 这样变态的想法让姚汀直摇头,从小到大她都最讨厌上数学课,但高中的时候却拼命学,倒不是单纯为了高考,而是因为一个人。 高中三年每次月考完贴成绩榜单的时候,孟浮生的数学都是年级第一,从未改变过。 她付完钱拎着菜出来时,看到瞳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菜店家的小孩手里拍着的篮球。 喜欢吗?姚汀问。 瞳瞳迅速摇头否认,不喜欢! 姚汀怎会不知呢? 贫穷将热爱变为憎恶,将勇敢变为怯意,将无罪变为有罪。 贫穷的苦涩打翻在心底,一遍一遍捶打着鲜活跳动的心脏直至骤停。而大人们笑着将这颗鲜血淋漓的、停止跳动的心脏称之为懂事。 懂事的小孩总是什么都不喜欢。因为喜欢意味着培养,意味着成本与代价。 回到家门口后,姚汀从奶箱里掏出来放着的钥匙,打开了自己家邻居的门。 汀汀和瞳瞳吗?听到声音的秦阿姨喊了一声。 对!是我们。房间很黑,姚汀摸索着开了灯。瞳瞳快速将鞋脱下,边跑向他的mama边喊道,mama! 秦阿姨是看不到的。五年前她丈夫丢下他们母子跑了,丧失了经济来源的秦阿姨只能卖掉原来的房子,来郊区买了这个小家,靠着卖房剩下的钱和卖剪的贴纸过活着。 瞳瞳因为入学测试的成绩优秀,拿到了井和小学关怀贫困家庭的名额,他在那里住校读书,每周五回来过周末。看不见的秦阿姨,只能拜托姚汀每周去接瞳瞳放学回家。 你怎么又买一堆东西?接曈曈已经够麻烦你的了。秦阿姨听到塑料袋的声音着急地道。 瞳瞳一周只回来一次,哪里麻烦了?姚汀说着围起围裙开始清理鱼,她每次去接曈曈,都会买一堆好吃的回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好啦,你快和瞳瞳聊聊天,他数学又得了100分,稍等会儿我马上就做好饭了。 秦阿姨平时给自己做点儿吃的还行,给瞳瞳做就很难了。其实不光是为了瞳瞳,姚汀也想每周能改善一下秦阿姨的饮食,即使这份改善很小,微不足道。 姚汀刮着鱼鳞慢慢地思索着,现在的她,算是找到她能够触碰到的温情了吗?算是从那窒息冰冷的家中逃脱出来了吗?而这样的自己,又算是过得好还是不好呢? 周家大宅里,家中的帮管们早已将一尘不染的餐具一一摆好,做着最后的确认。一个个急促的脚步声好似要冲刺奥运冠军,生怕气氛不能被烘托得再紧张些。 你妹是不是故意的?她明知道我最讨厌茉莉还往家里摆这么多?宋珊说着便打了个喷嚏,瞥向宴会厅里到处摆放着的鲜花。 周子康看看自己的老婆,又看看走在前面的meimei周嫣然,心想女人事儿真多,他连话都懒得回。 周父落座后便开席了。 嫣然上次开业筹备得不错。梨阳山度假地开业那天,周父可谓是风光无限,自然很满意自己女儿所做的工作。 这是我应该做的。周嫣然的语气带着些许骄矜。 宋珊听着就嫌烦,筹备开业这件事本应该由她老公去做的,但硬是让周嫣然抢了过去,周嫣然想立功那点儿心思她怎么会不明白,况且开业这回事周嫣然可是有相当一部分仰仗着孟浮生的支持才办成的。于是没等一会儿,宋珊便用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嫣然,你和孟浮生的订婚宴准备什么时候办呀? 周嫣然喝了口红酒,回复的嗓音不咸不淡,我们最近工作都挺忙的。 那再忙也得先把事儿办了呀,订婚都这么难,等到结婚的时候可怎么办?宋珊边说边给辰翰夹着菜,趁着这情形紧接着刺痛她,我最近还听说,他那个前女友从国外回来了? 倏然间,周嫣然切着牛排的刀在瓷盘上划出了尖锐的噪音。 见此,宋珊暗自得意,慢悠悠地道,你也知道,圈子嘛就那么小,我是为你着想,这样的情况你再没什么作为,总是会落人口舌的。 周嫣然未继续答话,咬着牙还以微笑。 我不吃了!我要去玩儿变形金刚!周辰翰没吃几口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坐好!周子康怒目盯着自己儿子,玩儿玩儿玩儿,考了倒数你还好意思玩儿?下午周子康在家长群里看到他儿子成绩的时候都无语了。 你凶什么呀,孩子还小。宋珊轻拍着躲进她怀里的宝贝。 也不小了,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就看老了。周嫣然勾起嘴角,抓住话头给宋珊心里添堵,话里带笑地道,按理说不应该呀,我哥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怎么辰翰还能考成倒数呢? 这基因嘛,就得嫂子您考虑考虑了,没事儿的时候多做点数学题,比打听八卦强。 这话把宋珊气得想尖叫,有太多次周嫣然的话里话外都在蔑视着她的出身与学历,暗示她高攀他们周家,可她却无从反驳。 饭好啦。姚汀摆好了四菜一汤。 暖气还没供来,北方的冬天又来得太早,三个人围坐在姚汀前几天买的像日本那样的围炉桌前,腿伸进桌面下的毯子里能保暖些。 怎么样?还可以吧?姚汀对自己的厨艺并没有什么自信。 哇!好好吃。瞳瞳相当捧场。 特别好呀,我年轻的时候可做不来鱼,秦阿姨笑着说道,以后你的男朋友可享福了! 汀汀jiejie没有喜欢的人吗?瞳瞳吃着鱼好奇地问。 没有喜欢的人吗?霎时间,姚汀的喉咙里像是被卡了一根鱼刺。 有呀,就是瞳瞳。她眉头微蹙,随口应道。 那根鱼刺不长不短,就扎在喉咙壁。 那我以后要娶汀汀jiejie。 越扎越深,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