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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玉京秋

    

第二十七章  玉京秋



    柬帖雪青色,当心一枝泥银龙爪瓣菊,花蕊银扣,勾着开合处两缕银丝带,便似花瓣跃纸而出,迎风摇曳。

    薄薄几页纸,捧在沉璧手中却有千钧重。

    方才推门漏了一阵风,搅得珠帘轻晃,叮叮当当。

    东阁内里,欢声接笑语,倒比风卷珠帘热闹上十分。

    这回不算!渔歌搂紧绿玻璃竹叶银碗不肯撒手,碗中丁零当啷,两只骰子打架一般,我一时滑了手,不作数的。

    桐儿眨眨眼,正要点头许她再掷一回,南婉青嗤的笑开:得了吧,除非你掷出一个六一个十,或是两个八,否则掷到太阳落山又起来,也赢不了这局。

    渔歌闷闷哼一声,撂下银碗,破罐子破摔:不掷了不掷了,算你赢。

    桐儿不料渔歌冷下脸来,捧起银碗的手拿了又放下。

    如何算你赢?本就是我们桐儿赢。南婉青直起身,往绿玻璃碗瞧了一眼,玛瑙骰子几点白,一个五一个三,输得板上钉钉,你还掷不掷?若是不掷,便照着这个走了。

    主仆二人打了一晌午双陆,十局有九局南婉青被渔歌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换了桐儿,三两下的功夫将渔歌逼入绝处,南婉青总算扬眉吐气,一字一句透着殷切的嘲讽。

    渔歌撇过脸,胸中呼出一口浊气,不言语。

    宣父犹能畏后生,渔歌未可轻年少。纤指点上桐儿鼻尖,南婉青洋洋得意。[1]

    桐儿年纪尚小,不解诗句:这话说什么?

    是说我老大不小,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没日没夜攒几锭银子,只想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你倒好,抢我的棺材本来了。渔歌道。

    桐儿一愣,又是悲戚又是委屈:我不是

    你渔歌jiejie枕头底下的私房钱,死一百回也够了,还不算柜子里和放出去的利钱。金银锞子扫落桌沿,南婉青亲手堆入桐儿怀中,别听她的鬼话。

    鹿眼明澈,看看南婉青又看看渔歌,桐儿虚展双手,不敢碰触洒了一裙子的黄金白银。

    渔歌道:输了便记仇,这就没意思了。

    南婉青笑道:输了不认账,这也没意思。

    桐儿才要分辨几句,沉璧挑了水晶帘入内:启禀娘娘,尚食局送来两篓螃蟹。

    秋风响,蟹脚痒,九月团脐十月尖。

    八月既望,江南贡船载着第一茬螃蟹运抵上京,此时雌蟹堪堪抱卵,尚未满黄,进献太极宫,不过吃个新鲜。

    正好,今夜便在昭阳殿摆螃蟹宴,庆贺桐儿双陆出师。白瓷胭脂印,南婉青抿一口木樨香片,齿颊芬芳。

    棋分黑白,各自十五枚,渔歌拾掇齐整,问道:娘娘何时把谢师宴也办一办?

    南婉青手握茶盏,装摸做样思索好一会儿:尚食局何时送来铁公鸡,我必定替你好好办一场。

    桐儿捂紧嘴,仍是掌不住咯咯地笑。

    午后秋阳似春日,融融透窗纱。

    螃蟹清蒸最好,备几碟姜醋,还要有酒压压寒气。南婉青道,去年埋的桂花酿也该启坛子了。

    沉璧哎一声领命,也不告退办差,两手攥着雪青书帖,不知如何开口。

    渔歌与桐儿又摆新局,南婉青抓一把五香瓜子,边嗑边看。

    娘娘沉璧斟酌良久,斟不出委婉言辞,末了只得平铺直叙,万寿宫的消息,紫云阁许才人已有三个月身孕

    咕噜噜咕噜噜

    银碗竹叶纹,光影交错,玛瑙骰子转得欢快。

    一个四,另一个也是四。

    南婉青嗑了半把瓜子,黑白双方依旧毫无动作。

    两个四很难走么?你们黛眉微蹙,楼阁金步摇浮光碎影,南婉青抬首,本该酣战的渔歌、桐儿,连同沉璧,三人齐齐跪于榻下,低眉敛目,万分小心。

    这是怎么了?手掌一歪,南婉青倒回瓜子,拍了拍尘屑,她有了身孕又如何?难不成

    不是宇文序的?

    倘若如此,确是了不得的大事。

    三人吓得磕头,咣咣咣一声赛一声响。

    太后娘娘懿旨,宫中少有添丁的喜事,合该办一场喜宴,六宫嫔妃皆沾沾喜气。沉璧呈上万寿宫的赏菊宴柬帖,内府局第一拨秋菊开了,三日后赏花贺喜,恰是两全其美

    成太后这样大张旗鼓,急不可耐,不过是怄着一口气,找回中秋夜宴的面子。

    南婉青可不愿奉陪。

    大好时光,躺着也是惬意,何必对一群心怀鬼胎的女人假笑猜哑谜。

    老规矩,本宫为国祈福,斋戒十五日,不宜出门。南婉青双手合十,振振有词。

    沉璧、渔歌眼神交接,满是无奈。

    南婉青心中只有赴宴一事,分明最要紧的是那位许才人。

    娘娘渔歌欲言又止。

    无非是些子嗣固宠的老话,自南婉青入宫,东楚大兴宫也好,大齐太极宫也罢,不知多少人念叨多少回。

    你们若是喜欢小娃娃,大可自己生一个,我不喜欢,也不打算生。

    都说妊娠伤身,临盆如过鬼门关,却还是次要。耗费十月光阴添一个长久的包袱,南婉青一人惯了,世间孑然独行,来去随心,岂会自寻烦恼。

    娘娘慎言。

    内门纱幔掀开一角,郁娘点好中秋节礼,端来两半红柚子。

    咔嚓咔嚓。

    手中又抓一把五香瓜子,南婉青自顾自嗑出一堆壳。

    郁娘放下食案,掰了一瓣红柚,将白瓤丝络剥干净:虽说陛下如今对娘娘宠爱有加,但情情爱爱最靠不住

    两朝更迭,数十载深宫见闻,红颜未老恩先断,帝王家代代会唱的薄情戏,郁娘旁观者清。

    位份封号都是虚的,娘娘有子嗣傍身,才算一个实实在在的依靠。

    案头人神色淡淡,低头吃柚子,不答话。

    郁娘以为南婉青听进,愈发起了规劝之心,接过沉璧高举的书帖,银丝解银扣,捧去南婉青眼前:太后到底是陛下的生身母亲,娘娘为人媳妇,温顺恭谨乃是礼数。拂了万寿宫的颜面,劳烦陛下费心调停,一回两回就罢了。所谓血亲,血脉亲缘难以割舍,满心眷恋却是十天半月便能消磨殆尽

    一样的话,郁娘变着花样翻来覆去地说,南婉青早已腻烦。

    我

    雪青笺纸,簪花小楷,朱丝栏作银丝栏,行款疏密合宜,无一涂改。

    一支翎羽浅浅蓝,飞掠千里嘉陵江水色,尾端珍珠白。[2]

    宋阅。

    怎生落了这样大一片杂毛?办差的人也忒不小心。郁娘拈起羽根,沉璧等人这才看清。

    桐儿叹了一声:也不知什么雀儿鸟儿,颜色倒是好看。

    是鸢喜鹊。

    是鸢喜鹊。

    女子语调清泠,男子音色温润,遥隔十年的异口同声。

    寒山古寺,石阶百级,苔痕一寸深。

    南婉青杏眸圆睁,盯着虚影扑棱棱飞远,半晌回不过神。

    是鸢喜鹊。身侧男子轻轻一笑,臂弯搂上纤腰,登山过半,台阶愈发湿滑陡峭,只怕她崴了脚。

    积石如玉,笔底生花。

    宋家五郎,冠绝京华。

    开泰十六年新春,世家命妇入宫朝贺,敬拜帝后万福。皇后独留太常卿宋阅之妻南氏小叙,这一叙便叙了三日。

    正月初四,楚王昭告天下,南氏温良娴雅,册封贵妃。

    君上强抢臣妻,举国震动。

    楚王丝毫不顾君臣脸面,宋家河东望族,门生遍九州,不知如何应对。

    正月末,宋阅请辞太常卿,归隐终南山。

    众人从上弦盼到下弦的大戏,还未开场已然落幕。

    名儿我听也没听过,娘娘当真见得多。桐儿拍手笑道。

    如若不是宋阅以为她喜欢鹊鸟那一抹蓝,又不舍得杀生,一日登高改作半月长住,跑了满山才寻到一支近日掉落的尾翎,南婉青也不会记得如此清楚。

    为了一根毛,吃了半月不见荤腥的斋饭,吃得心头火起,偏还要装作大喜过望。

    这翎羽足有六寸长,与书帖大小相差无几,南婉青取下尾翎,细细打量,必不是偶然飘落,有人夹入书帖,特意送来给我看的。

    沉璧疑惑:她是为了什么?

    宋阅在终南山读了十年书,国丧亦未下山,何人借他做文章?

    指尖捻着翎羽四下乱转,南婉青似笑非笑。

    我也奇怪得紧。

    注:

    [1]宣父犹能畏后生,渔歌未可轻年少:化用李白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2]千里嘉陵江水色:出自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