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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不幸的方法(十)

    

開始不幸的方法(十)



    倒數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吧?露靄與余懊崙赤身相擁在床上,她像嬰兒似的枕著他的手臂,聽著他胸口規律的起伏,昏沉間,就要睡去時,隱約聽見他靠在她耳邊,輕聲呢喃著:「真好,我也有自己的??了。」

    那時她沒聽清楚,也不以為意,就那樣睡著了。

    那個__,是什麼呢?不知為何,有一點點在意。

    滿腦子都是那騙子的事,輪到露靄上香時,她一個不留神,被墜落下的香灰給燙著了手。她蹙眉,不著痕跡地將灰甩去。灰燼在那沒戴戒指的無名指上,熨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很疼。

    今日是她母親的忌日。父親來了,還有一些許久不見的親戚,他們大概都聽說了露靄離婚的事,嘴上沒說,可卻頻頻用眼神窺探似的覷著她。

    儀式冗長,沒完沒了地頌著經,整間佛堂瀰漫著蒸騰的薰香,濃烈的氣味讓人發暈。露靄實在受不了,找了個藉口溜出來到外頭透透氣。戶外晴朗無雲,海面波光粼粼,和那窒息的室內形成強烈對比。

    她倚在牆角抽菸,閉上眼睛,聽著風呼嘯的聲音。

    「妳什麼時候又抽菸了?」

    露靄睜開眼,回頭,竟是父親。她愣了下,下意識把菸扔在地上,用腳踩熄。「爸」

    上回見面,是她到父親公司簡單報備了離婚的事。原以為鐵定會遭受一頓冷嘲熱諷的羞辱,沒想到,父親竟只淡淡說了聲:「妳也辛苦了。」反應完全出乎露靄的意料。

    父親嘆氣,「也給我一根吧。」父女倆眺望大海,陷入了尷尬的靜默,唯獨菸草的氣味飄散在鼓譟的風中。

    「妳啊,從小就像我。個性像,長得像,連喜好也像。」父親靜靜吸著菸,忽地笑了,「像個野小子一樣,死活不肯穿妳媽買的那些裙子。」

    露靄不明白父親為何突然念起舊來,不知該作什麼反應,姑且只能附和地笑,「是嘛我都忘了。」

    直到高中前,她的頭髮都剪得像小男孩般短。她和班上的男生一起打球、打電玩,討厭所有女孩子氣的東西,例如裙子和Hello   Kitty。直到進入女高後,露靄的打扮突然有所轉變,留了長髮,穿起裙裝。眾人紛紛誇她女大十八變,變漂亮了,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露靄之所以改變,其實只是因為她放棄了。

    放棄成為能代替父親兒子的愚蠢願望。

    上午的祭祀結束後,父親提議到附近的度假飯店吃飯。在一覽無遺海景的落地窗邊,時值平日,餐廳裡只有他們二人這桌。

    「我以前應酬常來這裡,這裡的高爾夫球場挺不錯的,」離開那裡後,父親心情似乎整個放鬆下來,「下次有機會,一起來打吧?」

    正在檢視手機的露靄,暫停手邊的動作,緩緩抬起頭。

    這種感覺,很不習慣。自從離婚後,和父親的距離反而變得更親近了。

    「妳最近過得還好吧?」父親繼續說著,「工作、旅遊都好,反正妳現在還年輕,就趁這機會,多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就當給自己放了個長假。」

    「爸你為什麼不責備我呢?」露靄終究沉不住氣,還是問了:「我離婚的事,一定讓您覺得很丟人啊。」

    父親放下刀叉,視線看向遠方沿著海線蜿蜒的公路,「婚姻這種東西,如果只會讓人感到痛苦,還不如趁早離一離比較好,對彼此也都是種解脫。」

    或許是想起自己失敗的婚姻了吧?眼前衰老的男人,神情晦暗,「我在妳這年紀的時候,還沒辦法擺脫父母的控制,婚姻根本沒辦法自己做主。」

    「所以,您就把氣發洩在媽身上?」這些事,露靄也只是輾轉聽聞,父母的婚姻是裙帶關係之下的成果。露靄的外婆家是買了那片規畫區土地的暴發戶,為了挽救衰敗的徐家,徐家贏取了這個帶有大筆豐厚嫁妝的媳婦。這段婚姻,只是一筆划算的交易也因為這層糾葛,父親在丈人面前始終抬不起頭。

    「在妳眼中不,或許是妳母親就是讓妳這樣相信的吧。所有人到現在都還是這麼相信,我是個對婚姻和家庭不忠的垃圾。」父親無力地縮起肩膀,「但也有一半是對的。我是個無法守護自己心愛事物的廢物。」

    第一次見到父親在自己面前坦露脆弱。露靄有些意外,憐憫之餘,卻仍湧現複雜的不屑,「我會離婚,是因為前夫有了外遇。」

    望著父親臉上錯愕的表情,省略掉那些不必要的詳情,她道貌岸然地繼續說道:「我沒辦法原諒那個人的背叛,因為我害怕我變得跟媽一樣可憐。」

    「可憐?」父親壓低嗓音,「是啊,所有人都同情那個女人。到死為止,都只有我一個人當著壞人。」

    「難道您要說,會持續不斷的外遇,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嗎?」

    或許是想起了惡劣誆騙自己的前夫,露靄不覺浮現怒意,連帶話語也染上酸意:「因為我不是兒子?」

    她深吸口氣,無法制止地一口氣全傾吐出來:「我國中的時候,你不就曾說要離婚,把外頭的私生子接回家裡來?」

    父親彷彿被毆打一拳似的僵住了。「那時候是因為妳果然聽到了?」

    露靄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外頭下著滂沱的雷雨。

    半夜,樓下傳來劇烈的爭吵聲。她躲在房裡,聽得不是很清楚,只能從斷續、交錯的指責中拼湊,父親想把外頭的母子接回來照顧,並和母親離婚。他不負責任扔下那些話就出門了,露靄下樓,看見母親伏在沙發啜泣,臉上還有鮮明的掌印。母親拭去淚痕,摟著她,就像要使它成真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為了妳,媽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父親之後一個禮拜沒回家。沒過多久放了暑假,露靄就被送到瑞典的夏令營去了,等她回家,父親病了,住進醫院兩個多月,母親不眠不休在他身邊照顧,直到康復。他對母親的態度依舊惡劣,卻再也沒人提起要離婚,或接外人回家住的事。

    「被騙了。」父親肩膀劇烈地晃動著。他埋住臉,氣若游絲的嗓音從指縫中迸出,「不只我,你們所有人都被那女人給騙了,她在人前戴著張善良的面具,背地背地裡卻能做出那些歹毒的事露靄,妳聽我說,那個孩子,並不是我的兒子,我只是因為看他可憐,母親又病成那個樣子,我才打算幫助他們母子倆」

    「夠了,爸。」她打斷父親的辯解,氣得笑出聲來,「所以你是要把外遇對象毫無血緣的小野種帶回家?又不是路邊的流浪狗,你那些同情心,要是肯分一點點給媽就好了。」

    「那孩子的母親,是妳母親的姪女啊!」父親握拳,不自覺抬高了語氣,「再怎麼說,她們也有是血緣的,她居然可以如此冷血」

    露靄嗤笑,她從沒用這種態度對父親說話過,「所以爸對那位表姊姊出手了?」從沒見過面的表姊,母親從沒對露靄提過她有這樣一位姪女,如果是她,大概也說不出口。

    太噁心了。

    父親一時語塞,「我」

    他用力抓住露靄的手,語氣卑微地哀求著:「露靄呀,妳也是結婚過的人,妳現在在外頭做的那些事,妳多多少少能明白的吧?這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我一直很後悔,都是我的錯,是我欠她的」

    「怎樣都好,隨便你。反正媽都死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露靄嫌惡地試圖掙脫他的手,「我先回去了。」

    「我今天有件事,想跟妳先商量。」果不其然,父親著急地挽留她,「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份,但今天,我想了想,還是先跟妳提一聲,那孩子,他」他講得急促,有些結巴,「其實我一直有資助那孩子,他現在也大了,我想,也許能讓他先進我的公司試一試」

    露靄倒抽一口氣,「你想讓那野種繼承公司?」

    「我」

    「大舅他們會怎麼說?他們再怎麼說也是公司的股東」她突然沉默,「你希望我去說服他們?用什麼理由?哦,」露靄總算恍然大悟,她笑了,眼角潸然些許涼意,「因為我不是兒子?又離了婚,沒辦法繼承家業?」

    「女兒妳聽我說!總之,先見見那孩子吧。我今天讓他來這裡了,你們先見一面!」父親按住她的肩膀,不停懇求:「妳會欣賞他的,他很優秀,個性也好。」

    「動作還真快。」她擠出譏諷的笑容,「說要跟我商量,但其實根本早就決定好一切了不是嗎?」

    桌上的手機正巧震動起來,露靄低頭瞥了眼,餘光閃爍。

    是委託的調查資料。昨天,她拜託跟自己搞外遇的那個男人,透過關係找了間信賴的徵信社,調查余懊崙。有關他的身世、家庭、背景、學歷,他的所有弱點,能夠把他摧毀的全部,這一切的一切,她都要知道。

    她甩開父親的手,一屁股坐下,滑開手機。正要點開徵信社發來的pdf檔時,父親突然用那種她從未聽過的慈愛語氣朝外頭招呼:「噢,你來了啊。從那麼遠的地方搭車過來,來,先坐下」

    小野種,她在心裡暗自咒罵,不要臉的小野種。

    「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吧。這是我女兒,徐露靄,你的阿姨。」

    阿姨這個稱謂,可真令人不爽到了極點也許是因為往來的同輩都還沒結婚生子,露靄根本還沒有當人長輩的心理準備。

    她暗自翻了個白眼,皮笑rou不笑地抿嘴獰笑,斜眼轉過身去,和站在她身後的那人四目相接

    「露靄,這是妳的外甥,余懊崙。」

    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那雙黯淡的眼睛,一點光芒也沒有,彷彿燒盡熄滅的灰燼。

    某種黏糊糊晦暗的情感,從腳底咕溜地爬了上來,沾黏她全身,讓她無法動彈。

    余懊崙就那樣盯著露靄。

    然後,他開口:「阿姨,好久不見。」

    她想起來了,那時他在床上,說的__,是「家人」。

    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