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赴宴
六 赴宴
宋季陵的車抵達別墅區時已是深夜,他睜開微闔的眼,也不讓司機來替他開門,逕自下了車。 進到屋內,他將領帶解下,打開襯衫最上頭的兩顆扣子,掬起把冷水潑到面上。 做完這一切,宋季陵才開始正視鏡中自己的臉。 他的臉部線條並不鋒利,可以說是柔和清俊,很符合一般人對Beta的既定印象而他對大眾展示的形象也一向如此,謙和有禮又睿智聰穎,是從商百年的宋家第一位躋身上議院的家族成員。在此之前宋家空有錢財,卻無與其相應的權勢,宋季陵的橫空出世補足了他們的缺憾。也讓宋家越發大膽,開始將許多遊走法律邊緣的產業過到他名下,以冀庇護。 稍早他回老宅和父母共進了晚餐,宋老爺對於上次他所提出的新稅法被裴書延駁回十分不滿,三令五申地要他藉裴書延如今暫離議場的機會再提一次,並儘速推行。 「季陵,爸爸知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宋老爺生得一副和氣模樣,任誰看都不會想見這個面貌慈祥的長者背地裡做的竟然是走私生意:「可家裡就指望你了,季瀾不如你聰明,也就只能幫爸爸幹點雜事。能者多勞,你多想著他點。」 又歎道:「能有你這麼光耀門楣的兒子,我這輩子是無憾了。」 宋季陵面無表情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父親是無憾了,可他呢一個Omega被自小裝成Beta,只因為他的母親不願承認唯一的子嗣是個Omega,擔心他父親會因此將產業繼承權留給情婦所生的孩子,那個生日只和他差了半天的Alpha弟弟。 至於他父親說的「幹點雜事」,要是把控著宋家走私武器的關節算是所謂雜事的話,怕是整個帝國也只有宋季瀾能打這雜了。 宋季瀾不比他沉默寡言,自小就嘴甜得很,又是個Alpha,觀念傳統的父親一直都偏愛這個弟弟,也就宋夫人看不清這點。而宋夫人為了讓自個兒子的Omega身份不被發現,成為宋家當之無疑的繼承人,自他十六歲成年後便讓他服用掩蓋信息素的藥物,十五年來長期壓抑和藥物副作用的結果便是他比一般人更容易疲倦和暴躁,而發情期的時長也縮成了三天,一旦發情,情潮會是普通Omega的數倍之高,且無法靠抑制劑來消除和減緩。 每到這難熬的三天,他就會排開工作,拒絕任何人的拜訪,將自己關在房裡。房間做了隔絕信息素的處理,門上裝了特別加密過的鎖,陷入迷亂的他自己也打不開,只能靠早已設定下的定時器在三天後開啟。 算起來,他這個月的發情期也就這兩天了。宋季陵長出一口氣,只要等明晚閔教授七十整壽的宴會結束,他就得將自己鎖進房中,獨自度過暗無天日的三個日月。 沒事的,過去十幾年也都這麼熬過了,不過是再重複一次。他面無表情地回房,自床頭櫃的抽屜中掏出藥物吞下,將自己投入並不柔軟的床褥中。 他的床很硬,幾乎和木板一般,連床單和被套也是選用最為涼冷磨人的材質。 宋季陵不願讓自己有機會接觸任何令人安適的事物,他怕自己只要一嚐到那滋味便會耽溺其中,無法自拔。 而作為一個被家族推到台前,用以遮掩罪惡的棋子,最不需要的就是柔情脈脈。 閔行勝不情不願地換上西裝,垮著臉看向鏡中劍眉星目的青年,不自在地扯著領帶調整了下鬆緊,擰起眉頭離開更衣間,朝樓下大廳走去。 他一下樓便被閔夫人拉著好一頓誇:「就該這麼穿,瞧你平常上班穿的,那都是什麼樣子,白費我生給你一副好相貌。」 閔行勝耿直道:「媽,我長得和爸比較像。而且上班穿西裝,維修機甲不方便啊。」 閔夫人柳眉一豎:「再頂嘴我就要給你安排相親了啊,看看小池,你倆前後腳出生的,他都要當爸爸了,你到現在連個交往對象都沒有,我還能不能抱孫子了?」 「媽,別說了,我錯了。」被轟炸的閔少爺立刻舉起手,討好地朝母親笑:「孫子孫女總會有的,您別急嘛。」 深知自己兒子也就現在嘴上哄哄她,等離開了老宅又會一頭栽進機甲裡,壓根沒有去認識對象的意願,閔夫人無可奈何地伸出手,替不習慣穿正裝的兒子將西裝下擺撫平:「行了行了,我還不知道你嗎,你們Alpha的嘴就是騙人的鬼。媽也不逼你,但要是有了交往的人可一定要帶回家給媽看看,知道了嗎?」 閔行勝見母親率先軟化,連忙道:「肯定第一個讓您知道!說謊我就是小狗!」 「又胡說八道。」閔夫人哭笑不得地收回手:「你是小狗的話,我和你爸成什麼了?大狗?行了,去休息會吧,晚點宴會開始你得負責接待,到時候可沒時間休息了。」 得到赦免的閔行勝點點頭:「知道了。」 他走回樓上自己的房間雖然自從畢業後為了上班方便,他就搬到了家裡那套位於機甲基地附近的小洋樓裡,但閔父閔母週末喜歡喊兒子回家吃飯過一夜再回去,他的房間就一直保留著。 他解開領帶,脫下外套後倒入床中,腦海裡浮現方才閔夫人說的「你到現在連個交往對象也沒有,我還能不能抱孫子了」。 也不是他不想找可他碰不到能當交往對象的人啊。閔行勝苦笑。機甲基地裡除了機甲以外就是和他一樣滿滿的Alpha,少數幾個Beta和Omega基本上都是已婚狀態,他生活又單純地很,下班後不是和同事去聚餐,就是回自己家用投影幕看機甲戰爭片或研讀維修技術的書籍,根本沒有能邂逅旁人的機會。 閔老爺子今年是七十整壽,又逢他自軍事學院政治系榮退,閔家自然要大辦,廣發請帖給各路體面人家不說,也邀了許多閔老爺子昔日的得意門生和親眷。閔夫人大概也是知道這點,才特地喊他回來在爺爺的壽宴負責接待賓客,期盼他能在宴會上認識些可發展對象。 本來以閔池兩家的交情,以及裴家的地位,也該喊上池鏡與裴書延的,可池鏡說他家Omega懷著孕身體不舒服沒法來,早早就先送來兩份厚禮,說等孩子出生了肯定帶著來給閔老爺子拜年。閔行勝雖然覺得今日沒法和好友碰面有些可惜,倒也能體諒他倆缺席的理由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當爸爸嘛,肯定會緊張的。 說起來,阿鏡真的要當爸爸了啊閔行勝摸摸鼻子,感覺有些不真實。 他還能記起兩人小時候頑皮,被雙方的爸爸拎起來揍時鬼哭狼嚎的樣子呢,結果現在好友就要變成揍人的那個了,還真是歲月如梭。 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半晌,也沒休息到多久,閔夫人便讓女僕上樓敲門通知他就位準備。閔行勝抹了抹臉,從床上跳起,穿上外套打好領帶:「這就來。」 宋季陵今天是自己開車來閔家的。 他雇的司機在一早忽然打來,說家裡的孩子生了病,醫師說得24小時觀察情況,他的Beta伴侶已經照顧孩子一整夜了,再這麼下去,孩子還沒好起來,大人就得先垮,於是想和宋季陵告半天假,好歹讓伴侶能得個喘息的時間。 宋季陵聽完後沉默了一會,方道:「不必半天,你今天就休息吧。家裡的事情重要,薪資會照算給你,好好照顧孩子。」 司機再三感謝過他後切斷了通話。宋季陵拿著通訊儀出神良久,不願承認自己有些羨慕這樣的家庭。 他還很小的時候,大概七八歲吧,在學校裡上體育課時受了傷,小腿處被破損的器材劃出一條頗深的傷口。宋季陵當下還愣愣地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發傻,一旁的小朋友早就嚇哭了,個個抹著眼淚大喊「老師老師宋季陵流血了」,好像被劃傷的是他們一樣。 老師很快就趕過來他們這邊,將宋季陵先帶到校醫室做了緊急處理,再喊來救護車將他送到醫院去。在車上老師試圖聯絡他的父母,在好幾次都無人接聽的情況下總算打通了一回。 老師忙和通訊儀那頭的人說起宋季陵受傷的情形,以及現在準備將他送到哪間醫院,掛斷通話後,一旁小小的宋季陵仰著臉看她:「老師,我爸爸媽媽會來嗎?」 中年女老師頓了頓,摸摸他的頭:「你爸爸說等會讓司機拿看病需要的東西和錢過來。傷口還很痛嗎?忍耐一下,我們就快到醫院了。」 只是司機叔叔來啊宋季陵茫然地看著還在滲著血的紗布,點了點頭:「不是很痛了,謝謝老師。」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父親對他的關心,或許還不及一位教了他兩年的老師。 在後來的二十幾年裡,他又透過更多的事跡驗證了這一點。 總歸是早已知道的事情,他又何必在乎?宋季陵垂著眼打開車門,讓閔家的僕役將車泊好,臉上再次端出平素溫文有禮的神態,施施然跨進了閔宅。 閔行勝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落入目光範圍時,有片刻的怔忡。 「在這裡簽名嗎?」宋季陵在接待席前停下腳步,看著桌上的名簿,客氣地朝眼前坐著發呆的男人發問:「先生?」 「啊,是。在這落款就可以了。」閔行勝回過神,抬起頭看向手的主人,遲疑著道:「宋先生?」 他是不怎麼關心政治圈的,比起看那些爾虞我詐的政治醜聞和權力鬥爭,他更喜歡把時間花在機甲相關的資訊上。至於會記得宋季陵,一方面是因為他在一眾政治人物裡,相貌確實屬於稱得上鶴立雞群,看過就難忘的那種;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池鏡每次和他聚會時,只要看見新聞上出現宋季陵就會拉下臉冷哼,說都是這傢伙讓裴書延在上議院遭遇一堆煩心事,看見就討厭。 被洗腦的時間久了,閔行勝對於宋季陵自然也沒什麼好印象。只是現在碰上真人,從他的神情舉止和語調看起來,似乎並不如他想像的令人厭惡。 「我是。」宋季陵對他露出禮貌的微笑,手上的筆也沒停下,不一會,端正而秀緻的「宋季陵」字樣就填上了名簿的空白處:「您是閔教授的孫子吧。」 基於多年以來八面玲瓏的處事基準,宋季陵來前早已將賓客名單和閔家今日會出席的成員資料掃過了一回,以確保不會發生認錯人的尷尬情況。 再說,他對眼前的年輕Alpha確實有著不只書面的認識。 見他竟然認得出自己,閔行勝吃驚地盯住他:「您怎麼知道我?」他從小就被教導要低調,就學期間從來沒宣揚過爺爺和父母都是知名學者的事情,也不曾在公開場合露面,就連同事都不知道他的閔姓就是學術世家的閔家,可宋季陵卻隨口就說了出來,聽語氣還十分篤定。 宋季陵抿唇,微笑道:「我剛上大學時,閔教授有回作東,讓班上的人一起來這吃飯大約是十三年前的事情,我那時還和你一起玩過,看見就認出來了。」 「十三年前」閔行勝陷入呆滯狀態,十三年前的他是十歲吧,正是精力充沛四處搗蛋的年紀,那時候他能和爺爺的學生們,一群十八九歲的大學新生玩什麼? 等等,似乎真的有這麼回事。閔行勝忽然被喚起了記憶。 那天池鏡被父母帶去郊外踏青,他一個人在家無聊,眼看爺爺領了一群大哥哥大jiejie回家,調皮的心思就活絡起來,將前幾天和池鏡一起跑到附近草地抓來的天牛放在手上,蹲在二樓樓梯處,瞅準了空隙,將天牛往下拋到了坐著年輕女孩的沙發上。 女孩膝上猝不及防地出現了一隻昆蟲,安全著陸的天牛伸展著手腳活動,她足足愣了好幾秒才尖叫出聲。其他人本來在聽閔老爺子說話,這下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有個俊秀的少年站了起來,迅速走到她面前拎起蟲子後往窗外丟了出去。 其餘人這下才反應過來,紛紛圍攏到女孩身邊安慰她。閔行勝發現自己似乎闖了大禍,縮縮脖子就想逃,被閔老爺子一聲中氣十足的「臭小子你給我下來道歉」吼住,撓著頭走到被嚇哭的女孩面前正色鞠躬:「jiejie對不起,我太過份了,嚇到了妳很抱歉,以後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 已經停止哭泣的女孩搖搖頭:「沒關係。只是嚇了一跳。」 面對她的大度,閔行勝更愧疚了:「謝謝jiejie原諒我。」 「你還得跟季陵道歉。」閔老爺子見他老實認錯,語氣較剛才和緩了些:「他為了把你那隻蟲子捉起來扔掉,手受傷了。」 閔行勝一愣,看向爺爺口中所說的「季陵」,他修長的手指前端此時沁著幾滴血珠,應該是被天牛咬傷的,襯著白皙的膚色,看上去特別觸目驚心。 「沒事的,小傷而已。」宋季陵搖搖頭:「是我自己沒注意才被咬到的。」 還不待閔老爺子說話,閔行勝忽然轉過身,「咚咚咚」地跑上了樓。 在場的學生們滿臉錯愕,就連閔老爺子也青了臉。 這是幹嘛呢?剛剛還乖乖道歉,怎麼現在讓他給別人賠罪就跑了? 眾人還在雲裡霧裡,同樣急促的腳步聲便又由遠而近傳來。閔行勝手上端著個醫藥箱,跑到宋季陵面前,氣喘吁吁地:「受傷了要消毒擦藥我幫大哥哥上藥吧。」 宋季陵看清他晶亮眼眸中的急切,微怔片刻,接著蹲下身子,用沒受傷的手在他凌亂的髮上摸了摸。 「哥哥自己擦就可以了。」他笑起來,連自己也沒察覺出此刻的笑是多麼放鬆而溫柔:「謝謝你。」 回憶起事件全貌的閔行勝窘得想將臉埋進地板。 「那時真的很抱歉。」閔行勝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會結巴的人,可對著青年眼裡閃著的溫和笑意,他就沒法流利地說話:「我那時還不懂事,讓您困擾了。」 宋季陵約莫也沒想到他能回憶起來,看著他巴不得藏起高大身軀的動作後笑了笑:「小時候都是這樣的,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沒事的。」 兩人過久的交談引來了閔夫人的注意,她招呼宋季陵往大廳裡走,在女僕接過引導的任務後笑著和宋季陵說了句「失陪」,隨後一陣風般捲到還望著宋季陵背影的兒子身側。 「你喜歡季陵那種類型?」閔夫人還是頭一回見到兒子對除了機甲以外的人事物有這麼大的興趣,感謝老天讓閔行勝開竅的同時又發愁起來:「要真是那就太好了,你爺爺以前常誇他聰明又有禮貌。可季陵看得上你嗎?幼稚又不浪漫,成天就知道和機甲混在一起。」 閔行勝不知該從哪裡吐槽親媽:「媽,在妳心裡我就這麼差嗎?再說我又不是」不是看上宋季陵,只是因為無意間遇上童年糗事的當事人而尷尬而已。 他沒把話說完。 已經走到大廳處的宋季陵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回過頭朝他微笑了一下,眉目如畫,妃色薄唇在燈光下格外水光瀲灩。 怎麼回事,我的心跳好像變快了?他笑起來比新聞裡好看多了,和那時候一樣溫柔,可是我明明是喜歡女生的啊?各種想法流竄過閔行勝的腦海,一時間太多思緒湧入的結果就是他的大腦當機了。 閔夫人看著兒子的傻樣,心道還說不是,分明就一副已經墜入情網的樣子。 看來得打聽打聽宋季陵都喜歡些什麼,好替兒子支招了。閔夫人想,愉快地又迎上另一位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