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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人

    

线人



    早上七点,应云潜就在秦肃之的公寓门口敲门:

    “老秦,你起了吗?”

    秦肃之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没好气地拉开公寓门,把应云潜放进屋里:“这才几点钟?你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吗?”

    他赤着上身,只松松垮垮套着一条宽松的棉布睡裤,和衣冠楚楚头发整齐,甚至还喷了一点古龙水的应云潜简直反差巨大。

    应云潜却早习惯了秦肃之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他轻车熟路地解下西装外套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将手里提着的打包盒顺手塞给秦肃之:

    “今天樱桃不在,我只买了几个包子,你凑合吃吧。”

    他交待完这一句,就又走到客厅把紧闭着的窗帘拉开,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上下浮动着。应云潜就又找到扫地机器人的遥控器按下开关,见圆墩墩的机器人跟着笨手笨脚地工作起来,才毫不见外地往沙发上一坐。

    秦肃之囫囵咽下一个包子,见应云潜端坐在沙发上,此刻也是眼下青黑,显然这一宿也没有睡好,就问:

    “你到底是今天起得早,还是昨天晚上没睡?”

    应云潜苦笑着看了他一眼。两人一对视上,都看见彼此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只能各自耸了耸肩。应云潜慢慢叹了口气,才说:“我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总在想樱桃……”

    谁不是呢,秦肃之想。他从没像昨天晚上一样做过那么多的梦,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安稳,隐隐约约地似乎总能听见樱桃在哭——其实他知道这一定是他在做梦,因为樱桃根本就没住在他这里了,他昨天亲手把她送回了伊甸园。

    秦肃之忍不住想,我离开伊甸园的时候,樱桃在想什么呢?

    好像一走进伊甸园的走廊,她就收敛了她所有的情绪。秦肃之看不出她害不害怕,难不难过,只能看见她规规矩矩地站着,长长的眼睫垂着,遮挡住她的目光,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秦肃之直到这时候才蓦然惊觉,樱桃其实从来就没有依赖过他:她会哭会笑,会耍赖也会撒娇,但是她从来没有把谁当成过她的救命稻草。

    “没有人能拯救我。”她之前是这么说的。

    秦肃之心口发堵。他好像亲眼看着樱桃微笑着放开救生圈,镇静地闭上眼睛,再一点一点沉进广袤无垠的冰冷海水里。

    但是海底本不应该是她的归宿的。

    秦肃之抹了一把脸,沉声问:“我今天总能去伊甸园找樱桃了吧?”

    应云潜:“大哥说你应该至少再等一等。”

    秦肃之提高音量:“你大哥他到底是不是人?我想不明白,樱桃不是他亲meimei吗?他怎么就——”

    应云潜无可奈何地打断他:“肃之,我们谁都舍不得樱桃。问题是,你进入伊甸园,是为了靠近萧驰,不是为了真的要把全副心神都用在樱桃身上——说到底,樱桃是可被牺牲的对象,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秦肃之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

    应云潜叹道:“我不是。但我和大哥的意见是一致的,你不能顾此失彼。”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接近萧驰才是当务之急。”

    秦肃之的眉头紧紧皱着。他沉思半晌,才跟着叹出一口气:

    “那明天呢?明天我总能去了吧?”

    应云潜眯起眼睛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折射在玻璃镜片上,晃得他眼睛酸疼。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向秦肃之抬抬手:

    “给我个包子。我饿了。”

    秦肃之低头去翻打包盒,忽然发现在打包盒的底部,一个小小的U盘被防水袋包裹着躺在塑料底上面。

    秦肃之看一眼应云潜:“这是什么?”

    应云潜还伸着手等他递包子,等了半天也等不来,只好自己凑过去抓了个包子过来,这才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

    “上次跟你说过,伊甸园里有一个我们的线人,这是大哥给我的资料。你记得找不联网的设备看一下,也好心里有个底,看完记得把这个U盘处理掉。”

    -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叠衣服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但一直持续地响着,很容易就将人吵醒了。

    樱桃慢慢睁开眼睛。

    面前正上方对着熟悉的白炽灯,她认出来这是她在伊甸园的住处。但她是怎么离开萧驰的住所,又是怎么回来的?

    不想事情还好,大脑一开始思考,樱桃就感觉到太阳xue连着脑门传来一阵持续而尖锐的刺痛。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也许是发烧了。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气,樱桃勉强偏了偏头,赤丨裸的皮肤和柔软的床垫摩擦,蹭出一片生涩的疼痛。

    我好像还是没有穿衣服。樱桃想。

    她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看见一个披散着栗色头发的女孩正在一件一件把她平时的衣服叠起来放好。那女孩单看背影,樱桃并不觉得特别熟悉,但女孩似乎听见了樱桃这边的声响,很快就停下了手边的动作,转头看了过来:

    “你醒了?”她急匆匆走过来,“你别动,我给你倒杯水。”

    她这样一转身,樱桃便看清了她的面容——这赫然是一周前被段思睿选中的水手服双马尾,只不过她今天既没穿水手服,也没有扎双马尾,这才让樱桃一眼没有认出来。

    樱桃被女孩扶着慢慢直起上身,很小口地喝了点水。这么点动作让她忍不住头晕脑胀,狠狠喘了口气才说:

    “……你为什么在这里?”

    女孩伸手给她往上掖了掖被子,语气温和,全然不是那天在段思睿那里放丨荡的模样:

    “我叫诺诺。萧总安排我来照顾你。你还发着烧,一会得再吃一粒退烧药。”

    樱桃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我知道了。”

    作为萧驰身边最得宠的人,樱桃的身边一直是有人照顾她起居的。但这个照顾起居,说白了,就是在她被萧驰打得动都动不了的时候,得有个人来帮她处理伤口,安排饮食,以便她能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

    樱桃记得上一个照顾她的女孩已经被萧驰转手送给了腾风的老总周振龙,眼下看来,这个诺诺是要接替上一个女孩的工作了。

    她慢吞吞问:“我睡了多久?”

    诺诺说:“快一整天了。萧总亲自把你送回来的,你那时候就在发烧,听萧总的意思是,他在钢琴室发现的你,你就倒在钢琴边上。”

    樱桃冷笑了一声:“……这样啊。”

    诺诺就像完全看不出她的情绪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一会退烧药是想喝冲剂,还是吃胶囊就行?”

    樱桃眨了眨眼:“冲剂。”

    诺诺就笑了:“我想也是。我看了包装,冲剂是草莓味的,肯定不难喝。”她找出药包,兑着热水搅拌开冲剂,确认没那么烫了,才让樱桃就着她的手慢慢把一整杯冲剂喝掉。

    樱桃的头昏昏沉沉的,喝完退烧冲剂,很快就又显出疲态。诺诺见她状态不好,放柔了声音劝她:

    “先别睡,我喂你吃一点东西,你一整天什么都没吃了。”

    樱桃本来就很好讲话,也不怎么挑剔,她见诺诺是真情实感地照料她,就也不想和她拧着来,只轻轻点了点头。诺诺很快给她热了一小碗蔬菜瘦rou粥,一勺一勺喂着她吃了,又伸手给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好了,睡吧。我就在这里待着,有事情叫我就行。”

    樱桃倦得狠了,听见诺诺这句话,她再提不起精神,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这一睡就又是一整个晚上,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樱桃迷迷糊糊地喊:

    “……诺诺姐?”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一大清早的,万一诺诺还没醒,她不是吵着人家了吗?

    但她的后悔还没来得及持续得再久一点,诺诺就推开她房间的门走了进来,也不等她说什么,就先递给她一支体温计。樱桃乖顺地把体温计含在嘴里,就见诺诺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透明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她熟悉的红色药液。

    体温计的定时器很快发出“哔哔”的响声。诺诺抽出体温计看了眼度数,释然地舒了口气:

    “还行,好歹烧是退下来了。你这体温要是再不降,我看你非得烧傻了不可。”

    她把体温计收回抽屉里,小心翼翼扶着樱桃翻过身,又拧开玻璃瓶的盖子,往掌心里倒了些红色的药液,空着的那只手把樱桃身上的被子往上掀了掀,露出她青青紫紫的下半身来。

    樱桃知道她是要给自己上药,就也没怎么抗拒,只是顺从地趴着,手指紧紧抠住床单的布料。诺诺却在见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处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手的药液差点就抹不上去。

    樱桃小声笑了笑:“我在伊甸园也见过你挺多次了,这种场面对你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吧?”

    诺诺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把药液涂抹在樱桃依然肿得吓人的屁丨股上,苦笑道:

    “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和给别人上药还是不一样的。”

    冰凉的药液一碰上皮肤,樱桃就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蛰痒的刺痛。她仰起头用力吸了口气,手指将床单抠地更紧,自嘲道:

    “跟在萧总身边,不可能一点代价也没有的。”

    诺诺慢慢地给樱桃涂着药,闻言只是小声叹了口气:“都是可怜人罢了。”

    樱桃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诺诺给她上药的时候手法非常轻柔而仔细,生怕再弄痛了她,等给她身上所有的淤血和肿块都抹上药,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樱桃谢绝了诺诺想要扶着她下床的好意,随手找了件睡衣穿上,自己硬撑着走到卫生间去洗漱。

    她浑身都是伤,非要自己做事已经是在逞强了,诺诺劝了两句,见她实在坚持,就也没再阻拦,由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卫生间。

    诺诺凝神在外面听了听,没过一会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细细弱弱的哭声。诺诺早听说过萧驰的手段,又亲眼见了樱桃身上的伤,知道樱桃肯定心里难受,她想不出什么哄人的办法,只能摇摇头,去厨房给樱桃煮粥。

    诺诺本来以为樱桃常年跟在萧驰身边,多多少少得有些见人下菜碟的毛病,接触下来她才发现,这小姑娘居然格外地好说话,也没什么脾气,如果这是个正常人家的孩子,指不定要多招人疼。

    诺诺微不可闻地连着叹了几口气,樱桃正好从卫生间出来,见她叹气,不由问:

    “你怎么了?”

    诺诺回头一看,就见樱桃关上卫生间的门,安静地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盯着她看。诺诺仓促地笑了一下:“怎么也没怎么——我怕我做的粥你不喜欢吃。”

    樱桃趿拉着拖鞋,缓缓走到诺诺身边去,慢吞吞地道:“没关系,我不挑食。”

    她身上全是虚汗,诺诺侧过头看她,就见她有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诺诺抬起手给她理了理头发,笑道:“你还挺好养活的。”

    樱桃就也笑笑,没再说什么。粥很快煮好了,诺诺盛出一小碗来,见樱桃眼巴巴地看着,忍不住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

    “你等一会,现在吃我怕烫到你。”

    这次的粥里诺诺加了鱼片和山药,青菜被她切得很碎,零零散散地撒在上面,看起来的确还让人怪有食欲的。樱桃温吞吞应了声好,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诺诺忙里忙外。

    这么多年奉了萧驰的命令来照顾她的人来了又走,她们大多数都很可怜她,但眼里的鄙夷也是藏不住的——谁都觉得她是自找的,她攀上了萧驰,得到什么样的宠爱和虐打,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诺诺却不一样。樱桃想,她好像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同情和怜惜自己,这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伊甸园里怎么会还存在着真正的好人呢?

    樱桃正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冷不防被诺诺塞到手里一碗晾得温热的粥。她抬起头,就见诺诺朝她笑笑:

    “你自己能吃吗?还是用我喂?”

    诺诺把勺子也递给她,又问樱桃要不要坐着,她去帮忙找几个软垫。见樱桃摇头拒绝了,诺诺就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倚着橱柜站着,也不用勺子,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地咽下去一大口。

    樱桃先是被诺诺这豪放的吃法吓了一跳,随后就浅浅地笑了,舀着粥匙慢慢喝起粥来。

    诺诺几口扒拉完这点粥,又说:“对了,最近一层新来了一个钢琴师,萧总说,等你烧退了,就让他过来教你练琴。”

    樱桃迟缓地从记忆里找出来前两天在伊甸园一层听到的不同于过去的钢琴曲:“……是那个弹爵士的……?”

    诺诺:“我可不知道什么爵士不爵士的,我又听不懂。”她说,“新来的这个钢琴师很年轻的,我今年二十了,我看他好像比我还要小上一点。我特意去问过他,他说他叫‘埃尔伯特’。”

    埃尔伯特可不太像华人会有的名字。樱桃挑起一边眉毛:

    “他是邻星联邦的人吗?”

    邻星的奥卡利联邦,常住居民大多是白种人,也都是古英美人的后裔。

    诺诺摇摇头:“看起来不像。这大概就是他随便取的名字吧,伊甸园里哪里有几个人用真名的?”

    埃尔伯特,出自古英语,意味着光明,独立,上进。

    樱桃没什么头绪地思考了一阵子,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弃。她转头向诺诺确认消息:

    “那我现在已经退烧了,我岂不是今天就能见到他?”

    诺诺点头道:“我不知道萧总平时是怎么要求你的,但这个埃尔伯特看起来脾气蛮好,你不要有压力。”

    樱桃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压力。我做得好还是做得差,对结果是没有影响的。”

    她慢慢吃完早饭,诺诺就引着一个穿着伊甸园一层的工作西服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男人黑发黑眼,应当是华裔,外表看起来的确稚气未脱。诺诺可能说的没错,他大概没超过二十岁,浓密的头发即使努力地抹了发胶,却还是有几根支楞巴翘地竖出来,哪怕穿着西服,他看上去却还是很像一个高中生。

    他与樱桃碰上目光,两个人都是一怔。

    眼下除了诺诺再没有旁人,樱桃懒得用多余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她默不作声地和年轻人对视了一会,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位名叫埃尔伯特的钢琴师了。

    果然下一瞬,年轻人就收回了打量她的目光,友好地向她微微欠了欠身子:

    “樱桃小姐,你好,我叫埃尔伯特。萧总让我暂时负责你的钢琴教学。”

    樱桃在心里缓慢地把“埃尔伯特”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她没露出什么公式化的微笑,只是有些生硬地问:

    “萧总让你负责的‘教学’都包括什么?”

    埃尔伯特有着一双很明亮的眼睛,似乎在伊甸园的工作并没有让他的眼里沾染上任何的污垢。他笑了笑,并没有因为樱桃的语气而感到被冒犯:

    “我听萧总大致讲了下你的学习进程,你目前在练习十二平均律,这是相对比较专业级的曲目了。我会对你目前练习的曲子进行一些基础上面的纠正,仅此而已。”

    樱桃自己在伊甸园的住处里也被萧驰额外设置了一间钢琴室,诺诺引着他们两个往琴房走,就听见樱桃慢慢“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诺诺替樱桃搬出琴凳,又在上面放了几个软垫,自知接下来的钢琴课她再帮不上什么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到琴房的短短几步路,虽然有诺诺扶着,樱桃也走得并不舒坦,等到她吸着气在琴凳上坐下,身上早已出了一层冷汗。埃尔伯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可能不太舒服,急忙问:

    “你怎么了?”

    樱桃短促地喘了口气,冷笑道:“我什么事也没有。埃尔伯特先生,你可能是刚来伊甸园,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少听,少看,少问的规矩。”她慢慢打开琴谱放在琴架上,一页页翻到自己需要的赋格谱面,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倒是你——埃尔伯特先生,”她的重音落在埃尔伯特的名字上,“我那天偶然听见你弹爵士,的确非常流畅动听。伊甸园现在给爵士钢琴师的工资也这么高么,值得你到地下来工作?”

    埃尔伯特不闪不避地回望着她:“樱桃小姐,你究竟想说什么?”

    “伊甸园……”樱桃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沫,放轻了语气,“伊甸园不值得你来。”

    她将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摆好手型,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我也知道,我肯定是劝不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