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血仇
21. 血仇
張昴少年嘹喨的嗓音迴盪在人群之中,禹方是個不大的鎮子,鄉里間即使不熟,但多半也見過。這時也有人認出了張昴,只聽見有人出聲道:「阿昴?這不是張獵戶家的阿昴嗎?」有人出聲指認後,眾人才對著張昴打量了起來,群眾議論紛紛。 「阿遼不是在打獵途中摔下懸崖死的嗎?怎會是薛太醫殺的?」 「是阿,這是搞錯了吧?薛太醫平時和藹可親,怎可能殺人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站在薛子逸身旁的顧老伯對張昴怒目而視,厲聲斥責道:「阿昴!若你今天說的是別人就罷了!薛太醫可是你的啟蒙先生,平時與你父親張遼一派和諧,大家都有目共睹。你怎可張口胡言、誣衊師長!」 聞言,張昴斂眸垂首,似乎很是尊敬顧老伯,拱手道:「顧伯伯教訓的是,只是於此之前,再驗一次造成我父親致命傷的傷口是何物造成,我想結果會有所不同。」 顧老伯眉目犀利,將視線轉到人群中一名面目削瘦的男子身上,哼了一聲,沈聲道:「全鎮也就只有一位蓋仵作。上次是他驗的,如今再驗也只不過是大同小異的結果。蓋仵作!你說這事該怎麼辦?」於是眾人將視線轉移到蓋氏身上。 負責葬儀驗屍的蓋仵作面有難色,吞吞吐吐接話道:「這阿遼已下葬半月有餘,傷口怕是已經腐的差不多了即便再驗,可能也」 聞言,張昴也聽出蓋氏言下之意,然而只是板著臉,依然故我:「挖出來看看,就知道能不能驗。」 張遼好不容易安穩下葬,如今卻因兒子的一意孤行又要受打擾,與張遼結拜兄弟的陳獵戶怒得漲紅臉,氣急敗壞,終於忍俊不住破口大罵:「逆子!阿遼下葬那天你不見蹤影就算了,失蹤半月回來就要掘老子墳墓!還讓不讓你爹走的安穩?!」 陳獵戶邊罵邊舉鞭要往張昴身上甩去,眾人見狀連忙圍上前阻止安撫。只見被罵的張昴臉色陰鬱地立於原地,眼眶中含著淚水,卻委屈一語不發,只管將手中劍握的咯吱作響。 「是我殺的。」 一團麻亂中,薛子逸的聲音格外清亮。眾人還在驚愕震驚中,還沒來得及回神詢問,就見薛子逸輕輕用鼻子歎了口氣,抬眸直視張昴,道:「張昴,跟我來。」語畢,轉身對剛才救了自己的中年書生拱手致謝:「多謝大俠出手相救,若是方便,還請大俠來禹方醫館一坐,讓薛某相還此恩。」抬手示意禹方醫館的方向。 薛子逸突然跟自己說話,讓傅霏洛不由得僵硬了一下,只能尬笑道:「小事、小事,無需多禮。在下稍後還有事,就不叨擾薛太醫了。」 聽見眼前男子面有難色地推辭,薛子逸也沒有勉強,只是又躬身行了一禮,「那麼先在這謝過大俠。薛某眼下還有要事,此恩請恕薛某日後再相還。」語落,薛子逸看了一眼張昴,轉頭舉步,朝禹方醫館緩步走去。 在眾人議論紛紛中,張昴抬袖將眼中積蓄的淚水拭盡,跟上薛子逸,那一瞬宛如過去兩人仍是師徒時的光景。 恍惚間,讓傅霏洛彷彿錯入回憶。 - 為防萬一,傅霏洛捨棄中年書生的樣貌,化身為普通老嫗,這才到禹方醫館的藥房替胡里抓藥。 拿到了藥,傅霏洛卻仍是心繫薛子逸那頭的狀況,不由得晃到禹方醫館門前,想偷瞄幾眼裡頭的情況,卻發現醫館已大門深鎖,看是今日不再問診。 傅霏洛搔了搔頭,趁無人注意時躍上醫館屋頂,算著大廳方位揭開一片磚瓦,果然看見薛子逸在沏茶,張昴靠牆站在一旁。 怎麼回事?張昴明明想殺逸兄,居然沒被禦敵結界彈出屋外?難道是結界失效?傅霏洛瞇起眼,不由得又湊近了幾分,欲瞧個仔細。 只見薛子逸將沏好的茶放於張昴面前,接著又拿起茶壺給自己也斟了一杯,舉杯淺淺地抿了一口,才開口緩道:「你父親此事莫要在人前提起。」 聞言,原先面色平靜的張昴自嘲似的輕嗤一聲:「先生方才都說人是您殺的了,我還以為先生願自請贖罪。現下又這麼說,應不是怕被揭發。難道」轉頭看向薛子逸,清秀的面孔扭曲獰笑,「是終於良心不安?」 薛子逸淡然望了張昴一眼,放下茶杯,道:「都不是。只是此事再提,於你不利。」 「不利?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比死了父親更於我不利?!」張昴抓著心口衣襟,彷彿要將自己已碎成渣的心給捏緊,想起當時血光之景,情緒瀕臨崩潰,他顫聲道:「您可知親眼看見最敬愛的先生手刃了自己父親是怎樣的心情!」 張昴的控訴似乎讓薛子逸心有觸動,眉頭緊鎖沉下臉色,下意識喚出從前常叫的親暱稱呼,「阿昴」 聽見叫喚,張昴身體排斥似的顫了顫,抗拒道:「別這樣叫我!」他握緊雙拳,雙眼充滿血絲,「少虛情假意地說是為了我好!要是真為我好當初就應該讓我與父親同死!」 薛子逸肅然抿唇,道:「我不會殺你的。」 「為什麼不殺我?」張昴面孔像是痛極,瞇起了眼,「是因為不屑一顧?因為不想髒了手?因為我於您而言只是個孩子?還是」在神情交錯間竟能捕捉到一絲瘋狂的期許和喜悅,「還是因捨不得我?」 薛子逸看著張昴,肅穆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悲傷,似乎在悼念從前那個乾淨清爽的少年已葬於他手中,平靜說出答案:「因為你沒有錯。」 「我沒錯?」 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張昴愕然,他後退了幾步,無法置信地顫抖。頃刻間,彷彿無法再忍住被激起怒氣,張昴仰天狂笑,憤然拔出腰間長劍,起身上前揪住薛子逸的衣領,「既然我沒錯為何如今遭罪的依然是我?!」舉劍狀似要朝薛子逸揮去 糟糕!他要動手! 傅霏洛心中暗叫不妙,顧不得隱藏自己,慌忙瞬移進屋內,驚慌大喊:「逸兄!」下意識打了個響指手動發動禦敵結界,才赫然想起結界似乎失效。正欲改道上前擋下朝薛子逸砍去的劍鋒,卻在響指聲落下時感覺到結界倏然震盪,就見張昴瞬間被禦敵結界給彈飛了出去,衝破了大門,撞進對街廢棄的茅草屋。 「阿昴!」 薛子逸略帶驚慌的叫聲響起時,傅霏洛還愣在原地。 原來禦敵結界沒失效? 正當傅霏洛歪著頭,搔著臉,一臉莫名其妙時,薛子逸略帶不確定的叫喚傳進傅霏洛的耳中,「洛兒?」 聞聲,傅霏洛僵了僵,但她沒忘記她現在還是老嫗的模樣,只得亡羊補牢捏住喉嚨,蒼老地咳了幾聲,拄杖的手抖的像是篩子,裝著重聽緩慢回頭大聲道:「阿?你說什麼?」 然而早已看清傅霏洛招數的薛子逸怎可能上當,直接無視傅霏洛的裝聾作啞,扶著傅霏洛張口欲問:「洛兒,妳這幾日」但為醫者的心卻又顧慮被彈飛的張昴,只能氣憤嘆了一聲,「等會兒我再問妳。」轉頭就要朝張昴走去,想要查看有無傷勢。 話未盡,對街瓦礫掉落聲傳來,張昴艱難地從磚瓦茅草堆中起身,陰惻惻道:「好很好。」 聞聲,薛子逸臉色轉為凝重,跨步上前,在傅霏洛身前攔住,厲聲質問:「張昴,你剛才是想」 不給薛子逸說話的機會,張昴惱怒大吼:「自白罪狀讓我放下戒心,假惺惺帶我回醫館,詐我相談最後才給我這一擊是吧?!」垂首,緊握雙拳,像是被刺傷的猛獸,顫聲道:「我早知道是如此我早就知道是如此!」哽咽呢喃說出控訴,「先生您心底從來沒有過我」 見張昴誤會剛才將自己彈出去的力量是薛子逸發出來的,傅霏洛搔了搔臉,覺得頭很大,但又不想讓張昴繼續誤會下去,讓薛子逸替自己背鍋。只好撤了老嫗的幻化,在薛子逸背後變回在場兩人都熟悉的男身。趁張昴低著頭沒注意這裡,散發出狐媚之術,欲將薛子逸迷昏。 薛子逸只感一陣暈眩,看見熟悉的粉色煙幕,驚覺是身後之人搞鬼,心中料到一定是傅斐洛又想要逃走,回頭連忙揪緊傅斐洛的衣襟,哀求道:「洛兒、別走,不要再丟下我」 傅斐洛大手蓋握薛子逸揪緊衣襟的手,低頭望進薛子逸滿溢焦慮與驚慌的眼中,催眠道:「睡吧。」 薛子逸聞聲瞬間軟倒於傅斐洛懷中,傅斐洛將薛子逸打橫抱起,這才開口道:「阿昴,你誤會了。」 聽見耳熟的聲音,張昴抬頭望向傅斐洛,原先充斥怒意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傅哥哥?」看見暈厥的薛子逸,不禁喃喃問道:「先生他這是?」 傅斐洛無視張昴的問題,只直視著少年此刻宛如回到從前的清澈雙眼,道:「方才將你彈出屋外的力量,是我設的結界,與你先生無關。」 只見張昴神色再度扭曲,自嘲地笑了,「哥哥就別哄我了。先生定是發現我欲舉劍自戕,才將我摔出去也是。我都說與先生不共戴天了,他又何必心中有我?只是」他頹然跪在崎嶇不平的尖銳瓦礫間,像是在自我譴責,張昴面孔難受地皺了起來,手中劍尖顫抖,在眼眶中打轉許久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只是、即便他殺了父親,我卻依然下不了手報仇雪恨依然」不甘心似的咬緊牙根,「依然是個廢物。」 傅斐洛聞此言才知曉剛才張昴之所以沒被禦敵結界摔出去,是因為這孩子根本沒對薛子逸產生殺意。從頭到尾他想殺得就只有他自己。 薛子逸與傅斐洛都認為這件事過後,張昴性格溫柔體貼的一面就會不復存在。但現在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從前的和煦少年依然還在,只不過是在被迫長大的歧路中茫然徘徊。 雖然傅斐洛與張昴相處的時間不多,但也不陌生。看著眼前還只有半大的孩子,就有了結生命的想法,讓傅斐洛不禁感到唏噓難過。這讓他感覺到,有些話是必須要說的,「你聽著,阿昴。這件事前因後果很長,但有件事你絕對不能誤會」思索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傅斐洛頓了頓,才又開口。 「正是因為你先生心底有你,所以才希望你活下去。」 傅斐洛話語才剛落下,外頭就傳來因剛才張昴撞破茅草屋,引來了人群圍觀的議論聲。 「看來天不從人願。」傅斐洛看了一眼逐漸靠近的人群,又將視線移回張昴身上,「你走吧,走的遠遠的。別跟任何人說你是張遼的兒子。下次,換個地方,我再與你詳談。」 語畢,傅斐洛轉身走進屋內,將薛子逸安放回房內褟上,起身欲離時,才發現薛子逸雖陷入深眠,手卻依舊緊抓著傅斐洛衣襟不放。傅斐洛將其慢慢拉開,指尖劃過薛子逸掌心時略微停頓,幫薛子逸掩實被褥,才從後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