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寿大火
普寿大火
永平元年,星辰漏夜,打更梆子咚咚!咚!咚!敲下四声,常顺喜孤伶伶一人站在夹道上,迷瞪着眼顺势长喊一句:天寒地冻,声音跟着秋风哆哆嗦嗦飘出老远。 常顺喜囫囵吞交了差事,立时又将灯笼往地上一搁,缩回夹道墙根下避风。四更天,不知哪儿还残存几声蛐蛐儿叫,伴着一人,一灯,还有那背后高墙上被光拉得像头猛兽的人影。 按常理,更夫少不得是要四处走动的,但近来人心惶惶,皇城根儿下是非多,常顺喜怕没走两步,撞见个不好,像隔壁起夜撞邪的王富贵一般,差事还没捂热反把命丢了。倒不如缩在此处,能捱一刻便是一刻。 他紧紧去岁做下的旧袄子,叹口气。自上一位自缢在皇宫里头已经足足三月。近三月里,连那白日沿街乞讨的孩童都晓得在夜间挑个破庙避避风头,唯有他贱命一条,被官老爷提拔干这等好事儿。 待来日局势稳定,他虽为更夫,也算有功之人,不知可否讨个便宜,换些清闲差事。 常顺喜倚着高墙双目失焦,浮想翩翩,只觉那巷口屋檐下为庆贺新朝挂上的红幡布忽然荡地厉害,布头像条抽筋的腿,一探,一探。 深更半夜的风都晓得歇一歇,这物什倒闹得欢。常顺喜百无聊赖地瞅着,汗毛却自发地一丝丝立起来,脑袋像背后浆住的墙,陈年累月才抖机灵裂开一条缝。他两眼发直地想:无风不起浪,这没有风,布怎么飘起来的? 这么想着,后脖子阴嗖嗖发凉,五感一下子灵敏起来,积年耳背无端端好转,竟隐隐听到又急又快的马蹄声七零八落踏在地上,像拨错的琴弦似的杂乱无章,由远及近。 有能耐引得城门大开,深夜走马,可见万分紧急,闲人避退。常顺喜猛一扎子匍匐在地,一把拽开灯笼罩子,狠狠吹灭烛芯。 周围倏地陷入黑暗,驾马声接二连三传来,很快巷口如风般掠过几个影儿,他趴在地上觑了一眼,视线穿过虚空,仿佛沿着狭窄巷道对上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吓地他紧紧闭上眼皮,直到声音消失,再不敢动弹半分。 * 徐禄从那黑黝黝的巷子转过头,缰绳绕手两圈,破空抽打下去,胯下战马嘶叫一声,向前疾行。 往东翻过几条街,马匹在一处宅院前头停下。 徐禄翻身下马,正要招呼随从上前,宅院大门滋啦打开,里头走出一双手抱剑的瘦小男子,眼神在阶下三人身上打个圈儿,语气冷硬道:慢了一炷香。 不必他提醒,徐禄鼻头鼓动,发出一声冷哼,推开马头大步往里走。随从紧跟其后,行至后院,忆起路上那巷子,一人上前小声请命:徐将军,属下再三思虑,方才那巷子里头恐有蹊跷,事关今夜大事,属下唯恐泄露,不若让属下回去查探一番? 江南宅子,檐廊恁多,徐禄本就心浮气躁,还有不省事的上来搅合,当下按不住嗓门:榆木脑袋!不过一更夫倒叫你吓破胆,前朝余孽俱已伏诛!战场上既有命留下,还怕这一星半点的sao动。 那人被说得挺不起腰板,默默不言。 三人沿着小径,穿过一道又一道石拱门,来到湖心廊亭。徐禄手掌在耳边一抬,身后两人止步。 湖心廊亭不在湖心,三面环水,却门窗紧闭,似寻常观景屋舍,取湖心亭一名尔。 徐禄推门而入,四更天,里头恍如白昼,细看却不是烛火之光,而是满屋的夜明珠。屋内铺陈单调,唯临窗小几,旁边置一茶炉。 徐禄单膝跪地,俯视那小几上的烫金镶边,等着回话。屋内地龙烧得热,徐禄走南闯北,大冬天赤膊练武不在话下,此时蒸得汗流浃背,好不难受。他双手抱拳又行一礼,道:大人 晚了一炷香。案前之人放下折子,起身推开沿湖木窗,缓缓道,可成事了? 湖边凉风灌进来,刮不散心头焦热。徐禄暗道不好,额头又沁出一片汗珠,庙中三百余人,一概诛杀。只当时逃脱一人,被属下追上,斩杀其护卫。待属下领人再寻,已经不见踪影。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片刻。徐禄闭了闭眼,正要领罚,那声音又平铺直叙道:屈屈前朝后妃,在尔等眼皮底下通了护卫,如今不知所踪。 此事理应密不透风。前朝皇帝自缢前,曾遣人护送一批后妃到京郊普寿寺。这普寿寺原也是历朝历代皇帝薨逝,妃子守德之地。新朝建立,百废待兴,念在异族统治不易,不可大肆屠杀,是以普寿寺周围仅派人盯梢,以防万一。不想当中真有人珠胎暗结,妄图掩人耳目,产下前朝余孽。 徐禄暗暗耻笑前朝老儿临死失智,以为送到庙里便能延续血脉不成。 他回道:属下回去清点过人头,此人在宫内不甚起眼,原是同福巷口做杂耍行当的,入宫后并不得宠,想来翻不出浪花。属下已经派人在方圆十里搜捕,不出两日,定能将其斩杀。 军令状一出,闵柯不再过问,提起另一桩事:影卫查得如何? 前头是小打小闹,这方是要紧事。徐禄心头一紧,如实回道:人数尚且不详,宫中也无人知晓。不过影卫腰间俱有藤萝标记,属下已经在尸堆清查出百余具影卫尸身,均是一剑封喉,不似打斗而亡,依属下看,应是殉葬。 殉葬若真是殉葬,反倒便宜了那竖子!一剑之仇,莫不敢忘。 闵柯背手转身,身量颀长。昔日战场枭雄蜕下战甲,青衫落拓,乍眼看去,满京城的世家公子都比不得。 徐禄却如何都看不顺眼,领略过闵柯沙场铁血,试问这书生模样怎还入得了眼。再说,古往今来,强者为先,如今他们占了天下,反倒要顺从这里的礼教,恁得憋屈。偏生下这命令的人生生立在眼前,着起那长袍,教人哑口无言。 闵柯撩起袍边,复坐在小几后,道:文景帝豢养影卫不知凡几,只那女子腹部受我一剑,你着人好生盯着动静。余党,不论男女格杀勿论。 徐禄一揖领命。 * 是夜。 普寿寺一把大火映得夜幕通红,后山隐隐能闻到炭屑味,不知掺了多少人血。 元乔坐在树枝枝桠间,看搜查人马往南边走去,闭目养神。 如今局势,是福是祸,是敌是友,等上个几日,自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