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碧天连水水连云,泪斑斑。戴月披星,这儿望不见汉长城。” 一曲毕,叫好声迭起。却又不似平时单纯的欣赏,带了些调侃和瞧好戏的意味。 温迎玉站在院子当中。虽是唱戏,这次却连行头都未让她换,午时匆匆将她请来,一直唱到日落西山。 鬓角被打湿,入秋的晚风渐凉,而她只着轻纱罗裙,身子忍不住的发颤。 高台之上,各家的公子推杯换盏,欢语声不断,却又都默默关注着戏台上的名角儿,和主座上的那位京城新贵,张家二少张淮景。 主座之人不动声色,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饮尽杯中酒,这才环视众人,轻笑出声,“还想听什么?再点一出,如何?”语气中有些轻慢和戏谑。 戏台上的温迎玉,闻言又是一颤。连着一个下午的唱戏,嗓子早就火烧火燎,刚刚那出已是勉强,到最后声音发涩,几近失声,再唱是真的不成了。 当初师傅为了磨她的性子,也为了练她的基本功,让她卯时便起,到河边吊嗓子,一练就是一天,却也未像今日这般苛责,一出接着一出,水都未赏一杯半盏,又是一直站着,脚跟发麻,若不是靠意识咬牙撑着,恐怕早就晕倒在地。 可座上之人仍不愿罢手。 酒席上的各家公子,虽不知个中缘由,却也隐约听来一些传闻。好似是上月罗家姑娘请温老板过府唱戏却被回绝。被一个戏子当众拂了面子,那罗小姐自然心中不快。 罗家是张淮景的母家,今日大概是为自家表妹出气罢了。 虽有怜香惜玉之情,可这张淮景原在天津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张家家主常年卧病,大公子三年前就已瘫痪在床,个中辛秘,众人也只敢猜测,无从得知详情。 这张家,虽未正式交由张淮景,却也只看他何时想收入囊中罢了。 如今为京城新贵,众人只听传闻,不见其实,摸不清这位的底细,即便在座的也都是富商巨贾贵族名门之后,却也不敢得罪于他。又掺着点看戏的心情,纷纷举杯,“果然还是张公子有面儿,平时想请温老板唱个曲儿可难了,今日算是沾您的光,一饱耳福了。” 张家两位少爷,如今称呼二少却只唤张公子,也是天津卫那边儿传来默认的规矩。 “是么?”张公子噙着笑,手臂随意搭在矮桌上,屈指敲着桌面,“张某到觉这京城名角儿,也不过如此。” 前面说话那人脸都憋红了,却也不得不应承着,“我们自然比不上您见得多听的多,不过是图个乐儿罢了.......” 张淮景没搭话,只瞧着戏台之上的女子。女子发丝微乱,面若桃花,可嘴唇却被咬的发白,半隐在袖中的手指也紧紧的攥着。即使被迫供人消遣,故意刁难,也倔强地不肯开口求饶。可仔细看去,眼中水光盈盈,全是委屈不甘。 张恒景忽然想起家中的那只白狸小兽,刚被圈起时,似乎也是这般神情。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他沉吟出声。原本意不在她,也不是替谁出气,此时却真的升起几丝别的欲念。 “若是梨花带雨,该更动人吧。”他暗暗思酌,眯了眯眼,手指摩挲着白玉杯的花纹,笑声在喉咙里含糊不清。 “罢了,今日辛苦温小姐了,”他摆手招来下人,“送温小姐去后院。” 温迎玉闻言猛地抬头,眼尾都红了,原本的委屈不甘也都化成愤怒羞耻。 酒席上的人也都放下酒杯,不敢出言。 戏子虽是下九流,这戏园里的勾当也脏的很,唱红了的角儿没几个清净得了,却也不同于风尘女子。 若是一般的草戏班子,收个戏子也没什么惊奇,偏偏这温迎玉所在的连双城,在京城传了几代,如今当家的班主,更是几大家家主的好友,京城无人敢怠慢。请连双城的角儿过府演出尚需千金,赴宴应酬更得看交情。 温迎玉七岁时便被连双城班主收作干女儿,是最有天赋最为疼爱的小徒,更是年少成名,位于京城名旦之首。若只是给个教训,尚无大碍,可这留在后院......在座的也都是风流阔少,如何不知其中寓意。 各家公子面面相觑,不知是这张二刚到京城,不知连双城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是真的有恃无恐。 院里的温迎玉却已明白了。 这些公子少爷整日消遣快活,还未亲身涉及商场、官场上的利害关系,此番前来赴宴,也只被父辈叮嘱,与这张淮景,能交好自是最好,不能交好也绝不能惹恼了他。但是对于他的手段和势力尚摸不中深浅。 “这张淮景初入京便点名邀你上府,今日不会那么好过。”临行前师父抚着她的手臂,眼中净是担心。 温迎玉细眉微蹙,“可是因我上月拒绝了那表小姐?” “若真如此,便还好。只怕......张淮景在天津卫权势遮天,与直隶的王家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想将势力向京扩张,免不了要先作威造势。连双城虽是底层戏班,却与京城几家富商巨贾都有交情......”说的此处她叹息一声,“只是要拿你当靶子......玉儿,我若有一点法子,今日便不会让你赴宴......” 她虽在戏院里呆了将近十年,却因着连双城的名声和自己的身份,从未受到怠慢,更没被那些肮脏的手段沾染过,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当时只听得一知半解,此时却突然明白过来。 张淮景想给京城各家一个下马威,正是因为连双城背后的利益关系,他才要破了这连双城的规矩,又当众说出那话,不过是四两拨千斤,杀鸡儆猴罢了。 她不甘受此屈辱,却无力反抗,眼里蕴满水汽,指节都被掐的发白。 那人却依旧笑的矜贵风流。 “张某初到京城,不过请温小姐到后院一叙罢了,这份面子,温小姐也不愿给吗?”说罢撩起金线绣的华贵衣袍立起,举起酒杯,“这杯酒算我敬温小姐,哪怕不为你,也为连双城整个戏班呢?” 几句话都唤的“温小姐”。温迎玉自十四岁一出扬名,此后谁见了不尊称一句“温老板”,偏偏张淮景就是要压她的份儿。 方才刚唱完戏红润的脸颊早已变得苍白,她听出话里的威胁,寒意从脚底升起。 即便没有这句话,她也知道今日走不出这张府。不愿再在众人面前耗下去,连礼都未行,便跟着下人走进后院,任着她们给自己重新梳洗装扮,带入厢房。 红绸罗帐,鸳鸯锦被,梁上是精雕细琢的图腾,红烛燃着奇异馨香。温迎玉心中慌乱,先还强撑着,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那人身影,又因下午的疲累,竟就在榻上沉沉的睡去。 醒来时已经入夜,她撑着坐起,才发现八仙桌旁的人。款式简单的黑色长袍,却从衣尾处用金丝绣上蒲草盘绕及腰间,与玉佩上垂下的明黄穗子相应。 闻声,桌边那人抬眼扫了过来,手中斟酒的动作不停,紫红色的葡萄酒从壶中一倾而尽,倒满白玉杯。 “醒了?”还是酒席上的调笑模样,“过来喝杯酒润润嗓子?”他将酒杯递向温迎玉。她只是缩着身子坐在榻上,不应声,紧紧地抓着身下的锦被。 张淮景没得着回应也不恼,只是淡淡的说到:“连双城便是这般教人规矩的?我虽有心宽待温小姐,可温小姐也别太下了我的面子。” 她垂下眼不再看他,抿了抿唇,终于开口,“二爷想扬威,拿连双城开刀,我们就只能受着。今日我是不愿,不也只能留在此处?可要真动了连双城,对您也没有好处。” 欢场上唤张公子,二爷却是商场上的称呼。 温迎玉进屋时灌了几盏热茶,可到底伤着嗓子了,声音沙哑,不似先前婉转动听,在张淮景耳中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张淮景笑了起来,放下杯子,走到床边。见她又往里缩了缩,便一手制住她的肩膀,一手抬高了她的下巴。明明话说的那么坚决,像是要破罐子破摔,可到底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姑娘,惊惧和胆怯都藏在眼底。 “你倒是聪明,我确实不会对连双城如何,不过,”指下的皮肤滑如凝脂,润如美玉,微微发颤,一双又清又冷的眸看得他心里烧起了火。 他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抚上了她的眼睛,俯身在她耳边, “不过,你,我当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