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奶奶看了,那些纱裙硬邦邦的,料子不好,穿着也不舒服,还没弹性,等明年你长高了就穿不下了。” “我只要公主裙!” “今夏——” “我就要公主裙!就要!就要!” 可惜最后,祝今夏也没等来她的公主裙。 祝奶奶是爱她的,但一则念及孩子身边没有父母,她身为唯一的长辈,必须担负起慈母严父两种职责,不能无限溺爱;二则经济实在有限,那个年代,一条好点的公主裙也要四五百,够祖孙俩吃上一个月了。 她狠下心肠。 “今夏,你能不能懂点事?你以为你是哪家公主吗?” 她说,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是个孤儿了。 她说,祖母年纪大,不比其他父母之于小孩,能陪你那么多年,等到我走了,你还能依靠谁。 你必须付出比别人多的努力,才能过上别人已经拥有的人生。 你得用功读书。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 所以最后不仅没有公主裙,九岁的祝今夏也第一次明白,她从来都不是公主,也做不成公主。 11:55。 小升初,祝今夏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市里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实验班。 可地方小,关系户也多,机车厂干部子女不计其数。 特权的第一次展现便是,班委无需竞选,竟由老师叫上几个学生去办公室,你一言我一语便分配完毕。 祝今夏是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来的,捡了个漏,被分配为无人想要的宣传委员,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而无人问津有无人问津的道理,宣传委员这个职位,听起来像是班委里看饮水机、坐冷板凳的,却偏偏负责每周一次的黑板报。 干最多的活儿,得最少的关注度。 她唯一的存在感便是,每周一班会时,班主任会在台上提一句:“大家回头看看这期的板报,宣传委员辛苦了。” 稀稀拉拉不太走心的掌声里,无人得知每个人去楼空的周五,她是如何熬到天黑,吃一嘴粉笔灰,最后锁门离开的。 十三岁生日那天,恰好是个周五,祝今夏在黑板角落里一笔一划写下:happy birthday! 隔天,被班主任勒令擦掉。 11:58 后来她果然成为家属区里“别人家的孩子”,“出人头地”了。 卫城买来她童年梦寐以求的公仔,堆满半个房间,虽然最后它们都在角落里吃灰。 每年生日,卫城会买同一个牌子的礼物送她,因他偏爱“一生只送一人”的标语。可惜那个品牌盛产永生花,由于缺乏实用性,最后都免不了和公仔一起吃灰的命运。 除了礼物,他们也会吃顿大餐,看一场时下热门的电影,然后回到家中。 ——卫城钻进书房,继续和好友一起每日开黑;而祝今回到次卧,继续看书、写论文。 除了晚餐比平时贵一点,餐桌上多一只谁也不会多碰,往往剩下大半的蛋糕,生日其实和上个周末抑或下个周末并无二致。 很奇怪,生日过得越发隆重,但似乎失去了乐趣。 就好像童年买不起的公仔和蛋糕,成年后再拥有,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11:59。 还有一分钟。 眨眼人生已过三分之一,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祝今夏思绪翻涌,最后发觉那么多年生日,怀念的竟然是童年物质匮乏时,祖母亲手做的面条,以及蛋糕上廉价的奶油在嘴里半天化不开却又甜腻腻的滋味。 那个年代,拥有的极少,所以样样都显得珍贵。 她低头笑笑,心道还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这年头就算花高价,估计也买不到那种蛋糕了。 正琢磨着,手机忽然振动了两下。 时序发消息来催促了。 铁门不隔音,屋内屋外,振动声清晰可闻。 时序都准备端面送上门去了,闻声一顿,拉开门—— 12点整。 他拉开门,也拉开了她二十九岁的序章。 祝今夏抬眼,眼里有一晃而过的怔忡,她好像很久没见过时序了,明明每天都见面,但视线总在游走,不敢停留。 他还穿着早上出门时的灰衬衫,大概是骑摩托去县城办事,在车上坐太久,衣角都压起褶了,皱巴巴的。 头发被头盔压得东倒西歪,他该剪头了,眼睛都快被细碎的刘海遮住,却还是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明明奔波一天,满脸倦意,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祝今夏一愣,又一次发现,她总能看见时序眼里的笑意。 ——哪怕他嘴角都没弯一下。 ——哪怕那点笑意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她想问你在笑什么,出口却是,“什么味道?” 头顶的灯泡瓦数不高,勉为其难撑起一室昏黄。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混合的味道,有酸溜溜的醋味,冲击鼻腔的辣味,红烧rou的香味…… 越过时序,祝今夏猛地往茶几上看去。 然后一怔。 她拨开时序,走到桌前。 面碗里,色泽浓郁的兔rou铺了大半碗,油亮亮的小白菜在汤里飘摇。 旁边还有一只小碗,指甲盖大小的辣椒圈炒得焦香,辣味与醋味碰撞在一起,光是闻着都口齿生津。 祝今夏怔怔地看着它们,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吃?” 她抬起头来,看见时序不知何时走到对面,回身拿了双筷子递给她。 她张了张嘴,“……这是什么?” “工资。” “什么工资?” “你支教一场,也没收入,就当我给你发工资。” “……” 祝今夏想问你知道互联网渣男吧,转两块五的红包表达爱意的那种。 拿一碗面发工资的,当她乞丐吗? 可她低头看着那碗面,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她只知道上一秒还在肖想的童年,这一秒竟在眼前。 “还不吃,面要坨了。” 祝今夏慢了半拍,接过筷子坐下来。 时序又想起什么,说了句稍等,起身进厨房,再出来时,忽然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小屋顿时陷入黑暗。 祝今夏回头,只看见一支点燃的蜡烛,蜡烛后是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睛,像天边朦胧的月。 “县城里没什么好的蛋糕店,现做又需要时间,怕来不及,所以买了现成的,多少是个意思。” 他把蛋糕送至她身前。 “生日快乐,祝今夏。” 离得近了,能看见蛋糕上廉价的罐头水果,是黄桃。 巧了,童年祖母买的蛋糕上也是黄桃。 那蛋糕的角落里有一块巧克力,上面写着happy birthday,无端叫人想起曾几何时,黑板一角,某个宣传委员于黄昏时分一笔一划写上的小字。 祝今夏呆呆地看着蛋糕,看着晃动的火焰之下,蜡烛在融化,眼泪似的往下坠。 耳边是男人的笑—— “再不许愿,蜡烛要燃尽了,老板小气,就给了这一支。” “确定不是你抠,只舍得买一支?” 她也跟着低声笑,双手合十。再睁眼,吹灭烛火。 时序起身开灯,回头祝今夏已经在吃面了,脑袋都快埋进碗里。 “你饿死鬼投胎啊?”他问,“顿珠今天没做饭?” 她不说话,只顾着吃。 起初时序以为她饿极了,直到某一刻,看见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下巴坠进碗里,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心跳一滞。 垂于桌下的手动了动,良久,握紧又松开。他不再说话,只隔着一张茶几看着她。 第四十章 面吃到一半, 被不速之客打断。 于小珊从隔壁宿舍冲出来,原本要抬手敲门,谁知门没关严, 刚一碰到, 竟自己开了, 她踉踉跄跄扑进来,差点没摔一跤。 ——时序避嫌,但凡宿舍里有客在, 门素来都只虚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