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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4节

    “爸,妈是在这屋里吗?”展颜奇怪爸怎么不进去,她想上前,被展有庆拉了一把,“你妈的朋友在里头,咱们待会儿进。”

    妈有什么朋友住市里?

    展颜更奇怪了。

    父女俩在外头只闹了这么点儿动静,里头人就知道了。

    贺以诚体贴地把被角掖了掖,说:“我去看看。”

    床上明秀硬撑着起来,她憔悴得厉害,手背雪白,布着一片乌青。

    门开了,展颜先看见的,是贺以诚。

    他也很高,非常匀称的那种高,穿着羊毛衫,西裤,斯斯文文的。

    贺以诚也先看到的展颜,只一眼,他就知道这是明秀的女儿,除了她,没人配拥有这样的女儿。

    他见过很多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儿,大街上的,学校里的,同学、朋友、生意伙伴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小姑娘的容貌。

    可是再多看两眼,他就莫名生起气来了。

    展颜就一只鞋,穿着厚笨的暗红袄子,头发也乱乱的,半长不短,也许是因为静电,贴在头皮上炸毛。

    和旁边的展有庆站一起,父女俩,像刚挤完春运下了绿皮火车。

    他不配。

    贺以诚脑子里恶狠狠地冒出这么个想法:展有庆不配娶明秀,也不配有这样的女儿,他什么都不配。

    于是,他冲展有庆点个头,转而对展颜微笑,非常好友地弯了弯腰:

    “你一定就是颜颜,对吧?”

    作者有话说:

    章节中出现的歌曲都是90年代末的流行金曲。

    第4章

    贺以诚跟明秀重逢,是在医院。

    那天,秋雨萧瑟,天一下就冷了。

    他来医院探望朋友的父亲,碰到一对夫妻,男人正张皇无措地跑来跑去,科室也找不到,挂号费劲,一看就是乡下来就医的:嘴巴半张,眼睛里写着茫然拘谨。

    这样的情景,大医院里并不罕见。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医院,辐射着周边地区近亿人的医疗,向来人满为患。贺以诚本来也未着意,但他认出了后头的女人。

    一别二十余载,没有音讯的一个女人。

    贺以诚经商这些年,名声非常好。他有钱,样貌又英俊,就算不招惹女人,也有人贴上来。但贺以诚是个讲究格调的人,谈生意有时难免要应酬,他从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搞出点什么来。

    贺以诚怀疑自己看错了,他驻足,这人的模样没怎么变,那双灵透灵透的眼,还是老样子。四十岁的人了,风吹日晒,生活一遍又一遍压榨着,捶打着,竟然不老。贺以诚有一瞬,觉得自己回到了青春年少时,十八九岁,浑身都是烫的血。

    唯一不一样的,是她生病了。

    短短一分钟里,贺以诚当年对她的爱怜、眷念、痴心,一下统统回来了。青春早已死亡,可青春的感觉又活过来,又新鲜,又强烈,多么难得。

    人就得认自己的命。

    他毕竟是个成熟的男人,等稍微清醒点儿,不过略作思考,就上去搭了话,得体,客气,一点也不唐突。

    明秀甚至没多余力气诧异,情绪在长睫上凝了一瞬,倏忽而逝。

    倒是展有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在贺以诚跟前,他觉得自己一下变矮了,矮到最下头,成踮脚的泥土,但又有种男人的本能提醒自己:是冲明秀来的。

    那又怎么样?

    展有庆是没资格顾及本能的。

    贺以诚帮他们找了最好的大夫,住单人病房,所有检查、用药,全是他开销。

    之前县医院那是什么条件?一个走廊里,全躺着人,一股子尿sao味儿,皮rou半坏的味儿。

    展有庆一跟他说话就结巴:“贺老板,这怎么……这怎么好意思……你看你忙前忙后,我们……”

    贺以诚听他开口,心里已经是顶天的不耐烦,脸上微微笑:“当借我的了,看病要紧,明秀是我的老朋友这点忙应该帮的。”

    他懒得跟展有庆说话,也跟他没什么可说的,这个男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感激不尽的几句话,一点用处也没有。

    本来,明秀也是拒绝的,可贺以诚几句话就让她接受了。

    “你得为孩子想,她还小,你好了她才能有依靠。”

    明秀把脸偏过去,枕头湿了,他坐床边,非常温柔地告诉她:“别害怕,实在不行我带你去北京看病。”

    好大一会儿,明秀才转过脸,她的眼睛,像孔雀河的水。

    “我欠你这么多,还不清了。”

    贺以诚摇头:“你不欠我的。”

    “怎么不欠?我知道,钱花的多了去了。”

    “我自己愿意。”贺以诚说完,把随身的包打开,掏出几份简陋的蜡纸油印,他笑笑,“你看,我大二那年,有几个诗人跑学校里贴的诗歌,赶在保安撕下来前我们先揭了到宿舍里念。”

    “大二?”明秀接过油印,她看了许久,算出来了,“是七九年的事,快二十年了。”

    贺以诚眼睛很酸:“你知道是七九年的事?”

    她虚弱点头:“知道。”他哪年上大学,哪年毕业,她都知道,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真好,那会儿大家都读诗。”她想告诉他,她其实也买过舒婷的《双桅船》,可有一次,被展有庆他妈点柴用了。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读这些。”她了解他,有点疑惑地看着贺以诚。

    贺以诚没解释什么,说:“绝版了,你收起来吧,我确实不爱这些。”

    明秀定定看他几秒,沉默片刻,轻轻开口:“我那个孩子,也爱读书。”

    说起孩子,贺以诚似乎没有要聊的,却一副很有兴趣听她说自己孩子的样子,好像光是听她说,他就看到了一个又漂亮又乖巧又上进的小姑娘。

    他还没见到展颜,就觉得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这天,贺以诚没什么心理准备,见到了展颜。

    他果然一眼就爱的什么似的,明秀的女儿么,自然是最好的。

    展颜没见过贺以诚这号人物,讲究,样貌不凡,跟天神似的杵到跟前,好像他从不知名的世界里冒出来的。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可展颜不认识他。

    “贺老板好……”展有庆没想到贺以诚会出来,太难堪了,尤其展颜在,他觉得无地自容,好了,男人的自尊彻底一点不剩了,在明秀跟前,他展有庆是窝囊的没本事的,在展颜面前,他这样的爸爸,怎么跟贺以诚这样的城里人比?

    展颜察觉到爸的慌张来,她抬眼微笑了下:“叔叔好。”

    那种怪异的氛围,对于青春期的少女来说,是那么容易捕捉。

    “是来探望mama的?快进来。”贺以诚推开门,让父女两人进来。

    奇怪的是,他让人进去后自己倒走了。

    这一走,展有庆更慌了,下意识看看床上的明秀:“贺老板人走了。”

    明秀的眼睛却在展颜身上,像是没听到,被子里伸出白瓷似的一截手臂,颤巍巍的,像要离枝的叶子。

    “颜颜,来,来我看看。”

    展颜脑子很空,仿佛刚被一场暴雨给洗干净了,明明来之前,有那么多话要跟妈说的,千言万语,到嘴边,到底只变成了带哭腔的一个“妈”字。

    单人病房干净,温暖,床头竟放着一个花瓶,插了几朵暗红的菊花。

    这儿令人有种说不清的迷惘,展颜觉得哭不太好,不能让妈伤心,就忍着了。

    “吃饭了没?”

    “吃了。”

    “你爸带你吃什么了?”

    “包子,还喝了汤。”

    “吃饱没有?”

    “饱了。”

    “颜颜,你头发怎么又剪短了,不是想留着的吗?”明秀望着她笑,展颜怪难为情的,但还是说了实话,“头上长虱子了,住寝室住的。”

    “你过来我看看。”明秀要坐起来。

    展颜就蹲在了床沿跟前,明秀有点儿喘,扒拉起她的头发。

    展颜眼睛里噙着泪,让它在心里汩汩地流,那双手,如此真实。

    “等出院弄吧,费眼。”展有庆想去拉展颜,明秀不让,她半抻着腰,声音像要垂下来,“颜颜没长过虱子,你看,我这不能管着她,让她长虱子了,都大姑娘了,反倒长了虱子。”

    展颜却走神,心想,等开春杏花开的时候,她就搬个高凳子给妈,再搬个小马扎给自己,坐妈怀里,让妈正正经经给自己逮虱子,太阳光照身上,暖呼呼的,人也懒洋洋的,不知多快活。

    哎,长虱子兴许是件好事。

    “颜颜,快起来,你妈累了回去让奶奶给你篦。”展有庆还是拉起了她,展颜就坐到床边,这时,明秀才留意到她只穿了一只鞋,刚进来时,光盯着孩子的脸,竟然没发现这个事。

    “颜颜,那只鞋呢?”

    展颜想起那幕,竟然想笑笑:“坐公交车挤掉了,人多得很。”

    “挤掉的?”明秀也就跟着笑了,“那人可真不少,”说着,看了展有庆一眼,那一眼,自然是质疑他为什么不给孩子再买双鞋。

    展有庆低着头,一边扯开被子给明秀按摩腿,一边说:“颜颜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愿意,我弄不动她。”

    卧床时间长了,腿上的肌rou跟着萎缩,明秀的腿,细了许多rou皮子松松的,像皱了的脸。展颜见状,也要按,展有庆不让:“你哪有劲,坐着跟你妈说说话。”

    说的无非是冷不冷,跟同学相处的如何,什么时候期末考……

    话说着,贺以诚拎着一个包装袋进来了,那是给展颜买的皮棉鞋,还有新袜子。

    “我看孩子就穿了一只鞋,”贺以诚笑笑,特别随和的模样,“颜颜,来试试,叔叔也不知道你穿多大码,大概买的。”

    展有庆瞬间憋红了脸。

    “怎么好让你又破费。”明秀几乎是无可奈何的声音,她看看展颜,知道贺以诚的脾气,这鞋退是不可能了,他这人,不管你要不要,花了钱,哪怕你扔了,他也还要那样做。

    “颜颜,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