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娜.梅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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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号,凌晨两点十五分。 这几天,阿特娜从图书馆的公用电脑中探查到了所有自己想要的讯息。 有一件事她很在意。 在2007/04/14号刊载的旧报网站上,说明了四月十三号当晚在瑞士的赫尔特村落,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兇杀案。 警方到达现场时,只看到屋内的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皆是被人近距离枪击死亡。经过调查,夫妻两人育有一女,但下落不明。 这起案件的兇手在一个礼拜之后被警方逮住,定调为一桩强盗杀人事件。怪异的是,并未找到那名女孩,推估很可能已经死亡。 是巧合吗? 阿特娜还记得当时翻看报纸中附赠的照片,那山,那云,那野,都跟梦境里的所见所闻一模一样。 心有点痛,如同除毛刀轻轻刮在心头上割血。她做好三天准备,去面对这一切可能发生的过往曾经,去接受她就是那位生死未卜的女孩。 双手捧着世界仪,将时间与座标轴按着自己探察到的讯息调整好。阿特娜闭眼,冥定起深呼吸。只要将按钮压下,她将面对的是自己最沉痛的过往:抢劫、掠夺、死亡。 种种脑袋能想像到最可怕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上演,为了这一刻,她重复演练了三天,预想过各种最坏的事情发生。一直到自己的心跳都无动于衷,不会多跳一拍,她才敢行。 戴起手套,收齐自己整理的资料笔记。 冀望着更加成熟的自己,阿特娜将世界仪的机械按钮压下。 风中吹起一股青草味道,阿特娜站在山头上,遥望底下平稳收敛的村庄。时间还是白天,她翻查着自己的笔记,那起凶杀案发生的时间被定义在晚上十点,她还有时间,游歷一遍这个可能是她童年的回忆。 「只是观赏,不要改动。」 多次给自己下达心理暗示,阿特娜踏着寧静地步伐,向着吹来暖风的山头下走去。 牧场内养起各种牲畜,时不时传来牛群的叫声。隔着两百公尺遥远,阿特娜就闻到专属于农场的粪便臭味。 会心一笑,确实,她应该要记得这个味道,这是童年。 赫尔特农场,她站在门牌面前端视许久,那草草用油漆涂上的字体,还印着几个不注意沾上的顏料,十分随意,却也十分真诚。 吹够自然风情,阿特娜毫不避讳地行走在厚土铺成的道路上,踢着路边石子,跟着记忆与梦境,悠悠转转地走到自己的家门前。 破败、但是温馨。 嘎吱—— 老屋门声轧响,有什么人,推动门板而出。 那是一名只到她腰际高的女孩,散乱着脏黄发丝,瞳孔与自己相似青蓝,穿着一身破布修剪地衣裳,不知何谓羞耻地走在大马路上。 是小时候的自己。 女孩下意识地看往自己的方向,漾出礼貌性的笑容。天真在她脸颊写上红润,她还不知道何谓忧愁,也不知道在未来将要面临什么苦难。 这种感觉好怪。 一面惊愕,一面又是突如其来的喜悦。 她刚刚,是在对着自己微笑吗? 目送曾经的身影离去,阿特娜毫不避讳地走近自己的老家,顾查四週,要找到能够藏身窥伺的地方。 越找,却越觉得奇怪。 自己残破的家庭,连个完整的陶壶都没有,为何会被警方定调为强盗杀人? 「你说,怎么办?」 木板的隔音脆弱,阿特娜只是绕到门户后方,就能听见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一男一女,应是她的亲生父母。 「我不知道……那场主又要找我们收租,根本就是吸血鬼。」男人说。 「我们已经欠了两次的田租,不能再欠了。」女人回。 「我知道……可是就那一块烂地!根本种不出什么东西!他们根本存心针对我!」 「唉……」女人叹气,再空荡荡的屋子里闷成回响。「还是说,只能卖了。」 「卖?休想!」 「你想让她继续跟着你受苦吗?」 「她是我们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把她轻易拱手让人!」 阿特娜将身体轻靠在石板旁,贴住耳畔,里头传来的字句却是一根根金针,扎得她揪心疼痛。难受再肺部挤压,如同阴云,再过不久,就有暴雨。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我已经花了一辈子跟着你吃苦!你还想让我们的女儿也跟着你吃苦吗!」 「不想!我不想!但我又能怎么样?你以为我就甘愿失败吗?活得连人都不像……一点尊严也没有!」 「你没尊严,没必要让女儿陪着你没有尊严!」 「好啊!你的尊严就是把女儿拱手让人,换得一笔钱财,好让你过上想要的富足生活?那我们要不要多生几个,才有更多的儿女好倒卖赚钱!」 「你懂什么!我是为了阿特娜着想!」 「那我就没在替她想吗?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是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想说我很失败,你就是后悔这一生嫁错了人!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没有什么成就能够照顾你们母女俩!而你只要在这里说说间话,把问题都推给我解决,就能轻松自在地过着你那同样可悲的生活!是吗?」 摀紧耳朵,阿特娜从石墙边退开,满怀着呜咽与鼻腔抽气地,不愿再听下去。 她记得,她记得这些声音。 每每在人静地深夜,她总会被这样的吵杂声唤醒两三次。 那时候,她会用已经脏污破损的毛毯盖住自己的脑袋,将声音阻绝在外,想像自己在云朵梦幻间开心喜乐。因此,她从没有听清楚过父母争吵的内容是什么,好像只要听不见,就永远可以维持快乐地,继续享受自己自在的人生。 眼泪逼出眼角,即使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回忆却像是个不留情面地攻城车,一锤就将她的心理防线击垮。 原来得知真相是那么地难受。她只是一直逃避着那名为责任怪物,一逃就是十来年。到头来,还是没有足够的成长,让自己有勇气面对。 所以在洛伊德家族时,她选择逃避,表面应和着每一道命令与条件,却是想躲开那繁杂的,该由自己决定的人生。 所以在朋友受刑时,她选择逃避,那刻写在本能里的家庭经验,令她苟且偷生也要抱着自己的性命生活下去,不问是非,只认恐惧。 所以在面对记忆时,她选择逃避。只要自己的身体忘记,就不用回忆起种种令人唉叹的不愉快,她可以保有原来的纯真,活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 所以当她在被总管家指责是兇嫌时,她也只有拚了命的逃避追缉,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奢望公平。 无处可去,她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至少不要让他在童年时候,体会我们现在的苦。」 争吵渐停,阿特娜抹抹自己脸上的潸潸。 没有抱怨,没有谴责,也没有错怪。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屋内传来的一声一响,在自己曾经逃避而错过的部分,补上自己生命当中缺失的拼图。 压抑着交集混乱的情绪,阿特娜颓坐在泥地上,不可自己地将头埋入膝窝间,却怎么拦,都拦不住从心里满溢出来的情绪涌泉。 她知道,今天是她的亲生父母活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再怎么怨懟都无济于事。只有旁观,然后接受。 接受这些曾经奠基起自己的过往。 「我会找人,把她送到贵族府祀底下……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过上好的生活……这可能是对她来说……最好的方式。」 最好的方式。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阿特娜心中有被锥子穿破的疼痛感。 此时此刻的亲生父母肯定不曾想到,他们一念间的所作所为,会给未来的自己蒙上多大的阴影雾霾。 这里,就是她生命里一切病灶的起源。 原生家庭。 等待红阳走落山头,阿特娜靠在石墙角落,不动身形,也不动念头。家户里的人们早已离开房舍到农场工作去,徒留空荡室内。 她找不到时间,也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不知道该抱持着什么样的情绪,在这早已发生的痛苦过后,去窥探亲生父母早已模糊的脸庞。 想见他们吗?要见他们吗? 本来肯定的词语,不过一瞬,阿特娜居然生起犹疑。 胸腔空洞,像是飞机的压舱内破了一个口,大把大把的空气往外抽去,她瞬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黑暗孤寂。 天地之大,宇宙之大,时间之大,却在整个进程当中,只有一人渺小的悲剧。 奥斯小姐说得是对的,人类想要自以为是的驾驭时间,还太早了。 在时间面前,每个人将要面对的是最赤裸真实的自己。看见自己的丑恶与愚笨,如同陷入泥潭,越是激烈挣扎,就会沉溺越深,直到被哀戚吞食,最后卡在无止尽的忧愁里,喟叹一生。 「接受它……接受它……接受它……」 不明所以地念叨者,紧掐住烦闷胸口,好似这一串神奇咒语,可以替它补上心房破损的大洞。 「过去了……都过去了。」 阿特娜紧紧握住腰间系着的世界仪,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想着就这么回去算了。她可以保持无知,可以保持忘记,忘记这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衝突回忆。 但是,那就只是再一次的逃避。 「看看未来……对,看着未来……我现在很好,现在很幸福……都过去了。」 提起幸福,脑海中想到的,竟是与奥斯小姐一起购衣、一起用餐、一起看剧的欢快情境。 两人交互相谈的心事,那是彼此最真诚的时刻。 将哀怨尽数吐出,已不晓得是第几次深刻吐息,阿特娜终于安抚好自己的情感。坚定信念,爬起身来,寻得一处隐密山头,可以正对着自己老家屋顶破口,用观显镜遥遥望进。 她不能辜负奥斯小姐给予她的期待,就这么被巴迪纳莉击垮。 时间拉得很长,从晌午,到黄昏,再到深夜。 飢饿感、倦怠感、无力感,种种疲惫都在消磨着阿特娜的注意力,她却没有那份悠间心情愜意放松,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可能重要的线索。 面对自己的人生,容不得半点松懈。 晚近十点,小阿特娜早早上了二楼,裹着破旧棉毯入睡。一楼的灯还是锃亮,在整片安详的赫尔特农场里显得光点突出。 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朴实平凡的日子里,会发生最为狠绝的惨事。 来了。 一抹黑影在街道上浮动,阿特娜转动着观显镜想要看清来人,却被不足的光线掩盖住一片漆黑。 映着推门光火,阿特娜终于将略为模糊的人影看得清晰。他穿着一袭风衣,带着高帽,看起来像是个颇具风度的绅士,而不是落网的强盗。 他一见人,就从兜里掏出一口书本大的木盒,解开锁扣,里头摆放着七彩各色的钞票,堆满一叠。随即受得恭敬邀请入房商事。 「仲介人……」摘下观显镜,阿特娜将自己保持着的高度警觉的意识缓缓。「就是他将我卖到洛伊德家族……」 很离奇,也很玄乎。阿特娜竟然完全记不起这件事情。 她只记得,她的名字被当作商品,不可违抗地倒卖于腐烂地狱中。 按着脑门疼痛,搔着手臂被叮咬的红肿轻痒,阿特娜不知从何处生来一个笑容,苦中作乐。 磅——磅—— 枪声! 磅磅——磅磅—— 什么!? 又传来紧促的两声爆弹,一瞬间爆得赫尔特村落内灯火四起。 「不对吧!那人难道不是仲介集团的人吗?」 阿特娜匆忙地戴上观显镜远远视察,眉头乱跳,手指颤抖。 「那时候的我——」将画面转向屋顶破口,屋内漆黑,几乎见不到人影。只一瞬间的松懈,她居然漏掉了那名逃亡兇嫌的身影。「怎么回事!」 尖叫声很快划破长空,人群聚集起来,拿着防身工具,就怕危险还潜伏在身旁。 有必要前去看看。 房内模样惨烈,两具尸体分别倒大门前与室内桌旁,头部中枪,各被两发子弹接连搅烂,爆散的rou块与尸血,就好像刚才有人rou炸弹在室内爆裂一般,直接有效地引起每个人生理不适。 阿特娜咬住下唇、夹着眉头、吸住鼻腔,儘管经受过无数次的模拟假想,在真正见识到父母死亡的惨状时,从心中涌起的泪泉哀悼却是怎么压都压抑不下。 泪水很快滚过她的脸颊,悲痛如同斧头砍烂木门,鉞劈凿洞似地劈砍在她的胸口疼痛。 不要—— 抽泣与进气全部撞在一起,那淹塞住的湿润喉头夹杂着各种湿黏包覆,强忍着不要哀喊出声。 阿特娜感觉腿软,还有衝击脑门而来的晕眩。她捏痛自己的大腿,指甲甚至刮出血痕,让自己强制从悲痛中抽离。匆忙转上二楼视察。 想要看清一切,把所有过去都梳理的清楚明白,阿特娜循着记忆伸手去捞毛毯,却发现底下早已无人,整栋屋舍房内,除了自己,只有两具尸体陈列其中。 不对……这不可能…… 警车的声响如同豆点大小似地循环在耳畔,阿特娜强撑起早已倦怠的身子,将泪水与鼻水抹乾,好让自己能看清楚现场遗留的一切。 她没有多少时间,必须在有人踏入室内前赶紧离开,否则她就会被指认成为犯人,那等同于修改了过去,她就得付出代价。 空荡的二楼毫无线索,阿特娜再小心翼翼地下到一楼去,随着警铃愈发接近的催促,她强憋住呼吸,隐忍着反胃噁心,仔细视察着狭窄房内自己父母的尸体。 两具遗骸的状况十分接近,胸口上的枪孔是致命伤,喷溅大量鲜血。后补上的两发子弹是要破坏死者的面容,然而在每个人都熟识的乡村聚落理,这个举动显得毫无意义。 早已认不得脸的父亲与母亲,都穿着破烂发黄的老衣,跟着腐败生霉的室内一起骯脏污秽。 「不见了……」 她端着自己下巴思考,内心从未有过的冷澈与镇静。长时间的观察让她记得,仲介集团的确是带着装满法郎钞票的木盒来与自己的父母进行人koujiao易。 但是,那个盒子呢? 难道说,这就是定调为强盗杀人的结果?作为人口贩子,掳走人质却不打算付清现钱? 「总该……总该会有什么证据……」 闪烁的红蓝光线已经照进门外。她剁着脚步,又不可避免地盈满泪液,她可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回程。 撇眼室内墙鐘,十一点四十三分。 没有多少时间。 将世界仪贴在手心里,感受着逐渐微弱的晃动。阿特娜跨出脚步,隔着手套,开始翻动自己母亲的遗体。 sao动很快引起门外聚集的警员注意,有人在门口爆喝,金属机卡清脆喀擦两声,是子弹上膛的警戒。 「什么人!乖乖出来!」 老旧的门槛被人踏过,不用两秒,他们就能从狭小的门面隔间转进房内。 慌乱之中,阿特娜从自己母亲的尸体手下,摸到一张沾染着血液的书纸。 「不许动!」 黑色枪口刚亮出隔间,阿特娜本能反射性地压住世界仪按钮。 静止,然后世界抽幻。 在所有人都还未瞧见她身影的那一瞬间,她终于回到安然地回到天文室内,手里揪着染着母亲血液的文书。 高强度的紧张渲染令阿特娜觉得胸闷难受,血液送不上脑袋,也送不下腿脚,她大口喘气,意识还停留在过往的时空。搀扶着天文室内的收纳柜,阿特娜让自己颓坐其中。 就在刚刚,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事情。 手中皱褶的纸染着鲜红,在那危机的时刻,被阿特娜带回到现时。 她有些愣神地呆望,自己甚至搞不清楚,这样的行为是否违反时间规则。 停止转动的世界仪逐渐失彩,丢去蓝光,直接阻绝阿特娜再将纸张放回的念头。她紧握着拳头,奋力地朝收纳柜敲击一下。 自己终究没忍耐住。 宣洩完愤怒,还有哀戚、还有疲倦、还有在那一整天经歷过的混乱纠结。压力渐失,没有了警戒目标,她不由自主地在天文室内嚎啕起来。 睁动双眼,阿特娜这才发现,她的哭喊只有空虚的哀气,在梦魘般的那一夜,时间早已抽乾她的泪水。 接连换过三次呼吸,承载着万念俱灰的死寂,阿特娜拾起纸张,让自己的手掌印上乾涸血跡。 那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小心翼翼地撕开信纸沾黏,避免破损,斗大的标题却似小丑嘲讽似地跳出到她眼前。 那是一张仲介商带来的卖身契约书。 这是何等的讽刺? 阿特娜抑止不住地笑了起来,那僵硬的笑容背后,却是被命运戏耍地无奈。 她逐一检视着里头的细项条约,许多文字被鲜血污损不清,甚至看不清楚内容。唯有父母两人的签名依旧清晰。阿特娜看着两种不同的笔跡,分别在签约处写下姓名。 欧福斯?梅茉利与翠丝?梅茉利。 两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 「梅茉利……」 时日至今,阿特娜这才明白这个姓氏应该代表着什么。 那代表着,她的家庭、她的根源、与她生命中永远注定好的一段悲惨回忆。 「真可笑……」 自己究竟是失了怎样的心疯,才会傻到来探查这些早已被忘却的过往? 奥斯小姐早就告诫过这一切。 再往下读,阿特娜却从契约书的字里行间里,注意到一点不寻常的痕跡。 在仲介人的契约栏位里,那人用极其柔顺地笔触挥洒娟秀字体写下。 露帕欧?梅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