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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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荼这是怎么了?!” 胡嬷嬷已经缓过劲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着先前的险情,丫鬟们忙着给小姐拾掇,请大夫的,抹脸的、更衣的、烧热水洗漱的,忙得脚不沾地,半个时辰后,才把她收拾出个人样来。 好在大夫摸完了脉,说人没事,只留下了三副清肺方子,叫药童煎上了。 唐荼荼捧着一杯银耳粥,半天没动,目盲耳聋似的,什么都听不着,不论谁唤她,也是呆愣愣看半天,扑簌眨眨眼睛,“嗯”一声作应答。 唐厚孜心细,竟看见meimei手抖得厉害,连一柄汤匙都握不稳了,连忙喝了一声:“爹!你别问了,荼荼被吓着了,先叫她回去好好睡一觉。” 唐老爷:“好好好!丫头好样的,芳草,快扶着小姐回房歇着。” 唐荼荼:“我饿了……” 唐夫人:“好好好,快去备膳!送去小姐房中。” 阖府的主子、嬷嬷、丫鬟全围着她一人转,从正厅到鹿鸣院短短几十步,唐荼荼被她们扶回去,脚都几乎没沾着地。 好半晌,她才得以把所有仆妇打发走。屋子里没人了,她坐在小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把一桌子菜往嘴里塞。 蜡烛点了一屋,照得满屋灯火通明,唐荼荼缩着肩膀坐在桌前,动作机械地吃着。她手抖得厉害,扒饭的速度却飞快,桌上的四菜一汤、一盘干粮,一样一样消失,全进了她的肚子。 直到她那无底洞一样的胃每一丝缝儿都被填满,吃到撑胃噎喉了,唐荼荼才把心里的恐慌勉强压下去,重新找回理智来。 多少年了,没离死亡这么近过。 那把反着银光的刀劈下来的时候,武士狰狞面孔赫然入眼,唐荼荼甚至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一刀了。 真是万幸…… 万幸二殿下还留了人…… 她闭着眼睛深深呼吸,缓了很久,才慢腾腾地起身,把杯盘汤盅从大到小、一样一样地摞起来,在这简单的事情中渐渐平复下来,手终于不再抖。 等全都收拾妥当了,唤来福丫端走。 “小姐……”福丫欲言又止。 唐荼荼撑起一个笑:“没事,我好着呢。” 夜色已深,阖府却都没睡。珠珠还在正院没回来,隔间的芳草几个在说话,一墙之隔的粗使仆妇们在唠着她今日的壮举,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正院的爹娘似在嚷架,离得很远,分不清是不是为了她。 唐荼荼敞着窗子,站在窗前盯着院子望了会儿。 她不知道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刚从险境中出来,警觉心异常敏锐,总觉得自己这个小院儿里多了很多陌生的气息,连夜里的虫鸣声都没往常响亮了。 唐荼荼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库房打开看过了,墙角、廊上也全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瞧见。 临回屋前,她往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上一瞧,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嗬!” 唐荼荼吓一跳,吓得往后蹦了两步,看那树上的男人没动作,只是默默注视着她——才意识到这是知道是二殿下的人,今夜派来保护她的。 唐荼荼又窘迫着走上前来,仰着头问:“……要驱蚊水么?” 影卫没吭声,只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那怎么行?夏天蚊虫多,立秋后的蚊子更毒,这样蹲在树上一晚上,蚊子能把人吸光。 唐荼荼连忙回了屋,从衣箱里翻出两罐子驱蚊膏来,兑水化了半盆水,往院子里各处洒。 她也不管有人没人,在院子里每个角落都洒了点驱蚊水。 这驱蚊膏是上回在华家时,娘给她装回来的,味道比后世的花露水还要浓,拿水稀释后能驱蚊,不稀释时止痒也很好使。 树上的影卫目光奇异地盯着她忙活,半晌,无声地笑了声。 唐荼荼也不知道院子里还有没有别的影卫,把剩下的一瓶半全放在院子里。隔了会儿她再出来看,那两罐子驱蚊膏已经不见了。 月亮已经爬上了梢头,唐荼荼一点睡意都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咬着手指琢磨这半天的事。 先是下午,那一巷子的倭人武士,在她和胡嬷嬷走进巷子时不吭声,大约也是提防着有官差来查,直到听出她们是两个女人,才狐疑地推开门探看。 起初还打算放她们走的。闻到桐油味道时,那倭人头子立刻改了主意,要杀了她们——反应不可谓不快。 而那条巷子的屋顶上,密密麻麻全是桐油和花炮,倭人必然是还想要生乱的。 万幸二殿下留了人,不然今天,多给她一条命,她也是跑不出去的。 摊上这么一桩事,还不知道要问责多少人。 唐荼荼揣着一肚子的不安,闭上了眼睛,一晚上辗转翻身,把硬实的荞麦枕压出一个深坑来。 直到三更时,外屋的窗棂上轻轻两声叩响。 唐荼荼刚合眼,还没睡着,听着这动静她立马跳起来,推窗往外看。 廿一在窗前站着,也是一副一宿没睡的沧桑面孔,低声道:“姑娘,二殿下在后门等着。” 唐荼荼中衣也没换,披了身衣裳就去了后门。 第86章 夜里起了些风,后院两盏红灯笼在夜风中晃荡,蒙蒙照亮了一丈方圆的地。 唐荼荼走得趔趄,一瞧脚下,才发现自己只趿拉着一双帛面屐出来了,雪白的袜子裸在外头。 唐荼荼纠结一瞬,也没回去换,知道二殿下会在这个时辰赶来,必然是有要事的。她跟着廿一一路穿过后院,廿一轻巧地卸下门板,打开了后门。 左右后罩房的仆妇都睡得死沉,没人听到院里的动静。 安业坊小,坊中只留一条一字型的坊道,宅舍通通是坐南朝北的,面朝皇宫,意为忠心无二的天子臣。唐府的后门对着另一个官家的前门,并不是适合说话的隐蔽地方。 而此时,几名影卫正往地上泼水,各拿着一把硬毛刷子蹲在地上刷地。 ——半夜三更的,怎么在刷地? 唐荼荼心中一疑,盯着地面看了会儿,认出了青石板上几条猩红的血线,顺着水流进了砖缝里。 “这是……” 唐荼荼睁圆了眼睛,她联想到今晚一院子的陌生气息,心口浑似被砸了几锤子。 院子里藏着的是影卫,那夜里,是有倭人死士来过了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着,是被影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么…… 这地不知洗了几遍,已经一点血味都闻不出了,等天亮了,太阳一晒,想必就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了。 “上来。” 马车停在路旁,一只手掀起侧帘,唤道。 唐荼荼心乱如麻,心脏扑腾着,比她傍晚救火时跳得更快。她定了定神,抬脚避过了路上的积水,扶着车辕上了马车。 车上烛光明灿,甫一上去,唐荼荼便对上了一双比烛光更亮的眼睛。二殿下冠冕俱全,他大概是刚从宫里出来,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唐荼荼愣了下,低头错开了视线。 车上不止他一人,车尾还端坐着一名府医,唐荼荼上回在他府上养伤时见过的。那老府医收拾好针具,沉默地拱手告退,被廿一扶下了车。 而二殿下精神没往常好,他前额和鬓角处各有几个细微的出血点,一猜便知是刚施完针的。 是脑袋疼么?忙得施针的工夫都没有了么? 唐荼荼多瞧了两眼,又默默垂低了视线。 这马车高度不够她站直,唐荼荼只得弓着腰站着。她知道头疼的人心气不顺,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毕竟,今日要是没她误闯进去,那么些桐油花炮兴许还不会炸。 却听殿下道:“坐下说话。” 这马车宽敞,形似一间袖珍的小屋,夜里行路不方便,他驾出来的不是仪仗车制,车身两骑马宽,车里支着一张小桌,晏少昰盘膝坐在北头,把对面留给她。 “长话短说,你怎么忽然跑去那地方了——是掐算着的么?抑或是心里有什么感应?还是说,你在南市时看见了倭商,觉出了异常?得了什么人给你传的信儿?怎么不提前知会我,做好筹算,那么莽撞就进去了?” 他说着长话短说,一开口却问了一连串。 晏少昰总疑心唐荼荼有断吉卜凶的能耐,上次花楼是一桩,这回又验证了一回。 只是这回,怕是还得加个“逢凶化吉”了——这丫头,在藏了几十个死士的巷子中走了个来回,火里蹚了一趟,还能毫发无伤,真是! 晏少昰一时不知该说她技高人胆大,还是胆大包天了。 唐荼荼摇摇头:“都不是,我就是……” 事急从权,唐荼荼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含糊一句“内急”捎带了过去,又把巷子中的见闻一五一十说了。 晏少昰长吸口气,胸膛鼓起,又沉沉呼出来:“这可真是,什么都能叫你碰上。” 他眉峰低低压着眼,逼出紧锁的弧度,指节在桌上敲,掰开了揉碎了给唐荼荼分析形势。 “那些不是普通的武士,是幕府死士——在倭国,死士一向是各地将军豢养的家臣团,从镰仓时代起,贫寒出身的武族渐渐掌权,他们憎恶国内的贵族,百年间诛杀的贵族不下三十家,用的都是灭门的手段。” 唐荼荼渐渐听不明白了:武士杀他们国家的贵族,漂洋过海来sao扰盛朝做什么? 晏少昰拣着几段倭国的历史,言简意赅地讲给她。 “如今,倭国是室町幕府掌权,他们学着我朝军械法度,谋求变法。幕府视天皇为傀儡,也同样视我天|朝上国为敌,一向不同意其国内的贵族向我朝纳贡称臣——去年,父皇将国牒交给他们的使臣带回去,倭皇却迟迟未回文,想来,是其国内生了变。” “政权交替兴灭是常事,可不奉我朝正朔、敢伸手进我中原的,狼子野心。”晏少昰冷笑一声:“正好有了由头出兵。” “是要打仗么?”唐荼荼有点不安,微微挪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她腿脚臃肿,惯来不用这个盘腿坐姿的。 晏少昰:“谋定而后动。” 唐荼荼越往下听,后颈上渐渐渗出汗。 她眼界受限,能理解倭人武士是坏的,却还不明白一场混乱,如何紧密牵扯到了两国战争上。 她所生活的时代,是全球无差别天灾,幸存人口锐减至不足和平年代的二十分之一。丧尸病毒、臭氧空洞、两极融化、海水没陆、生物大灭绝、饥荒、还有长期的沙暴…… 那时,已经没有日本了,全球岛国几乎全部沦陷,连中国低平的沿海地区都被海水淹没。 一连串的灭顶之灾,几乎要将全人类的斗志磋磨干净,仅剩的那么点斗志靠各种团结的口号聚拢,有识之士们满脑子想着如何扩大生产、如果提高城防力量,满足了温饱之后,才能分出一点精力,考虑如何提升公民幸福感。 那时,每座基地城市中心的三角电子塔上,都立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 全球的幸存者基地不足百数,还有人类生存的地方,都会在地图上亮起一个金色的小点。每到夜晚,这些金色的碎光便犹如星星之火般,散落在广袤的焦土上,全都是人类遗留下的火种。 说来可笑,在物质资源匮乏到只能勉力维持生存的时候,“异族”和“外国”,才会成为两个让人充满希望的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