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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望滑了一跤,摔了满脸黑泥。 十四岁的少年眼红彤彤的,眼泪含在眶内,不肯掉下来。他抬起手一抹脸上的泥,握着旁边人的手越发紧。 彼时岑闲也不过十五岁大,相比于朔望却显得稳重许多。他张望四周,只见四周鬼影幢幢,漆黑的夜里高大的树木和连天的野草都像是藏着索命的恶鬼,随时随地要蹦出来,要同觅食的猛虎一般扑过来,一口咬断他们的脖子。 身后的远方隐隐有火光涌现,细微的风声混着人声传过来,岑闲身形陡然一滞,想起临走前昭王妃最后的嘱托——“护着他。” 他俯首而跪,三拜过后应下昭王妃柳蕙的嘱托。 这不能忘,也一定要做到。 柳蕙或许没想到,她顺手应承小世子的请求救下的少年,会真的不顾一切护着她的孩子。 就在那天晚上,在锦衣卫跟着他们的脚步搜查整个城郊的时候,岑闲同朔望换了衣服。 他们身形差不多,岑闲换下那身衣服后温声对朔望说:“阿朔,你先走,等我引开他们,就回来找你。” 十四岁的朔望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个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昭王府的小世子是在蜜罐里面长大的,在这样孤单无助的时刻,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朔望跳进春日里还冰凉的河水里面,看着岑闲孤绝行远的身影,无话可说。 一瞬间,他看见岸上走远的岑闲忽然回了头,水波粼粼,夜黑无光,他甚至看不见岑闲的神情。 哪怕一丝半点。 而那一转身,是十年前,他们的诀别。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墨色眼眸,温柔和善的少年。 锦衣卫高声的呼喊如犹在耳,他浮出水面上岸之后一路奔逃。那一路他丢弃了所有属于昭王府的印记,从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变成了又脏又乱的小乞丐,同野狗抢食,和同他一起的乞丐打架,浑身都是伤口。 聂海同魏以诚是旧友,知晓昭王府被抄斩的消息后倾索命门之力寻找朔望。待费尽周折找到朔望的时候,他已经在距离江南不远的青州讨了半年多的饭,因为同乞丐争抢食物,手指甲都被人断完了。 尽管如此,朔望被救之后的第一句话,问的是:“魏望在哪?” 他神经兮兮地掰扯着聂海的衣摆,问:“魏望在哪?” 聂海费好大劲才知晓了朔望口中的那个魏望到底是谁。 他斟酌了很久,最终和朔望说,这个在昭王府被焚当夜就被抓回来的少年,被锦衣卫用尽刑罚审了三个月,已经死了,连尸首到找不着。 自此朔望由魏朔改名为朔望,十年未曾踏足上京。 而今,这个早已死去的人还活着,还坐在朔望面前。 他单膝跪着,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中,没有落在岑闲身上就收了回去。 “是啊……”朔望头低着,声音也低,“我长大了……” 十年时间过去,当年那个小世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江湖杀手朔望。 “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岑闲的手放在朔望的肩头,冷白的指节陷进黑色的狐毛里面,“不必在意。” 朔望笑了两声,说话声很慢:“江浸月给你治伤的时候,我看过你身上的伤。” 岑闲后背一僵,当年被锦衣卫追上时劈在后背,长至后脖颈的伤隐隐作痛。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你……” 岑闲想说没有事,他现在仍旧活着,那些伤也许在当时致命,但最终都愈合了,这些伤落在他身上,他并没有什么不甘愿。 如果没有这些伤,那朔望也许就被锦衣卫给抓到了。 这里的每一道伤,在当时几乎成了他的安慰。每多一道,就说明朔望还平安地待在外面,不管是哪里都好,即便污泥满身地向前进,也总比被泥沼淹没来得好。 但他的声音在朔望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朔望还是没抬头,食指虚虚划在岑闲的胸口处,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 “从上到下,从深到浅,新伤旧患叠在一起,不下一百道,”朔望慢慢说,“你要我如何不在意?” “呃……”岑闲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说话,他沉默半晌儿,垂下的墨色眼眸像湖投石子,泛起一阵涟漪。 “我……”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手背忽然砸了一颗灼热的水滴,把他结结实实烫了一下。 朔望哭了。 岑闲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他想看看朔望,目光所及却只触到朔望乌黑的发顶。 他叹口气,硬了十来年的心忽然就软了。 “我不愿说,”岑闲妄图擦掉朔望眼角的泪水,手却被朔望捉住了,“是怕你知道了难过。” “其实也没有什么,锦衣卫撬不出话,把我带回锦衣卫大牢——也就是诏狱审了三个月,”岑闲避重就轻,“至于到底受了什么罚,我忘了。” 朔望握着岑闲的手随之一紧。 “当时的指挥使林术在我将死之际来审我,发现我肩上的胎记。” “我生母名叫林娇娘,在十六年前江南水灾之前,是江南一个小青楼里的妓女,”岑闲轻叹口气,“她也有这枚胎记,林术亦有。因而林术认定我是他的外甥,偷梁换柱救下了我。” 林术救下他,给他换了一个身份,他从此名为岑闲,成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