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来自乡下的工班长 初章

    白色的金龟车驶离快速道路，沿途从双线道驶入单行道，地上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新旧交叠，震得老爷车一颠一癲。单行道两侧水沟不设加盖，深沟宽口，设计来灌溉分流，路越来越窄，沟越来越宽。

    她压身在方向盘上，凑前随处张望，放眼不是农田就是荒地，偶有铁皮加盖的畜牧场，能有住人的地方皆看不到什么两层以上的建筑，转角还看见一座弃置已久的加油站让李有间不由得深思，一个穷乡僻野，加油站都得倒掉的乡下地方，到底在这里执业的工班能接什么活？

    人生中第一次闻到鸭舍的屎味，李有间紧急关上车窗口，太迟了，生化炸弹的恐怖气味在车子里久久不散，她想：歷史上第一个将茶叶冠上鸭屎香的人，那嗅觉估计有问题…不对，这还是个人吗？

    李有间查看地图，由远拉近，五洲乡是个狭长形，由几个村子组合在一起的小乡，附近距离二十分鐘车程的地方有一个人口较聚集的小镇。

    此刻gps显示她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这栋约三楼高的水泥建筑背靠山景坐落在交错的农田上，沿着鹅卵石子路走近建筑，李有间将双手举在眉间挡住午后热辣的太阳，抬起头观赏外观似童话故事会出现的高塔。

    环绕水泥皮生长的植物正是开花的季节，小黄花点缀青葱绿油油的树藤，大面积覆盖冷色的塔皮。

    像适合度假的独立民宿，她想。李有间凑前细看植物，注意到藤蔓上有一颗颗小球球像吸盘一样紧贴墙壁，使它能向上生长又不会破坏建筑表面。

    这种植物能给房舍减少尘土，增加湿气，并且降低室内温度，有单叶生，有五叶生，有锯齿边有圆边，各有各的名字，但俗称都一样叫爬墙虎。

    这爬墙虎长还不错，要是我栽种一些在我的工作室前门，既能吸引眼球，也能降低没有骑楼造成的日晒。

    ?不然我就拔一些漂亮点的回去种。李有间盘算起无本生意。

    此时此刻，楼内正在电光火石。

    赵地锦伸手关闭焊接机的开关，拔下防护面罩，汗水浸湿她的整个胸口，水滴掛在唇珠上欲落未落。她脱下手套，将脖子上的擦汗巾拿到水龙头下大力冲刷，将吸饱水的冰凉汗巾盖到发烫的脸皮上，降下令脑袋昏昏沉沉的灼热感。

    摘下汗巾，赵地锦抬起的头颅刚好正对着监视器萤幕，画面上一名衣着飘飘长裙，揹着看起来像装着什么厚重手提布包的女人，正面朝墙壁，贼头贼脑地拆她家的爬墙虎。

    〝……〞

    看见赵地锦往大门的方向大步走去，林秀秀也脱下了她的面罩。〝你要去哪？〞

    〝有陌生人在外面。〞

    〝喂！你别这样子就出门！先套上外套。〞

    赵地锦一低头，这才注意到白色的无袖背心已经湿了大半，里面的运动内衣紧紧贴着半透明的背心，伸手取过旁边的凉感外套，她一边套上身，一边推开了大门。

    李有间成功拆下了一条藤蔓，展开双臂，双手各抓着爬墙虎的一头，琢磨着该如何保存。

    后方突如其来的斥喝声让李有间浑身一颤，她慌慌张张转过头，因为身体摆动幅度大，肩膀直接撞上墙壁，她痛得嘴角一抽，不小心就踩着了刚刚从手里落下的那串爬墙虎。

    〝……〞得，也不用劝她还给我了。

    李有间把专注力从疼痛的肩膀移开，这才发现面前是位具有得天独厚之资的美女，剪着俐落的短发，双颊特别红润，唇峰的邱比特之弓闪翘水光，不知怎么李有间看着就觉得有些色气。

    赵地锦没说话，指着被踩着的那串爬墙虎。

    李有间急忙从地上捡起来，啪，没注意脚还踩着另一头，直接断成两半。

    两人沉默的对视几秒。

    〝这个不是黄金葛，你要拿，直接摘种子回家就可以了。〞赵地锦不想追究下去。〝提醒你一声，这里是私人土地，不是郊游踏青的地方。〞

    〝不是的。〞李有间故作镇定。〝…我是个室内设计师，想找长期合作的工班，想找你们的工班长谈谈。〞虽然是谈该怎么拒绝你们，但现在我也太丢人了。

    赵地锦端详着李有间的模样，她认出了这个人。

    她没说出来，神态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地陌生〝那你跟我进来吧。〞

    这栋建筑内部也很有特色，爬墙虎三个字是用萤光灯镶在水泥壁上，一头嵌入建筑的旋转楼梯螺旋延伸上顶楼，中空设计的採光，使顶楼的天窗贯穿三个楼层的採光，看起来很魔幻，李有间很喜欢，她想知道这是谁设计的，可是当她想问赵地锦，美女根本不太想理採她。

    一楼有个穿工服的女人正在焊接一个大型鏤空的物件，李有间觉得物件看起来像某种动物的头。

    焊接的女人放下手上的活，面色不善地盯着李有间，问她是谁。

    都说屏东人很热情，怎么我遇到的这一个两个脸都臭成这样，人家说和气生财，就你们这种态度是能赚钱的吗？

    李有间就算是曾经作为事务所的首席室内设计师，不用亲自去跟客人做公关，她还是得学着拍客人的马屁，毕竟技术再怎么好，像这种态度是没办法在圈子里活下去的。

    〝我是来找贵班的工班长。〞就你们这种态度，我就要跟班长打小报告。

    林秀秀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歪着身子一脸看傻子的脸。〝领你进来的就是。〞

    李有间嘴张得像里面塞了颗鸡蛋，赶紧跟着美女班长的屁股上二楼。

    有空调的二楼让满头大汗的李有间飘飘欲仙，迎宾室里面有一大片落地窗，既看得到乡间远景，又能巧妙的避过太阳直射的角度，虽然迎宾室设计得很新潮，迎客方式却保持的很传统，赵地锦坐下来泡了一壶普尔奉客。

    李有间看着这位美女班长露出修长的天鹅颈，低头为她忙里忙出的准备茶具，心里更是飘飘然。

    赵地锦看对方是女的，也就觉得穿着外套很多馀，随手脱在一旁。

    美女班长锁骨以下的皮肤白皙又闪着湿漉漉的水光，弯下身子露出引人遐想的角度，李有间脑子轰地乱成一团，她慌慌张张从手提布包里拿出作品集。

    〝这是我的平板，麻烦看一下。〞

    赵地锦盯着眼前的相册，不发一语。

    〝我是说…这是我的作品集，当然，我也有带平板过来，只是比起pdf档，我更喜欢有温度的呈现方式，所以我将作品集结成册，方便你直接翻阅我的作品。〞

    好好欣赏吧，你们肯定没见识过。李有间心想，这些作品怕是太刺激乡下的工班长了。

    赵地锦弯下身，拿起作品集翻阅。

    这个角度让李有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捂着脸。

    赵地锦瞟了她一眼，虽然觉得李有间通红着脸，有点古怪，但没往同志那方面想。她继续翻动作品集，直到画面停在一个小套房改造成一家三口可住的民宿案。〝你以前是卓越设计联合事务所的首席设计师，别说设计业，就连建筑公司都会抢着跟你签约，怎么找工班找到我们这样的乡下来了？〞

    我懂，你是不是很惊喜？就像新手村里遇大佬。

    李有间恨自己是顏狗，已经打消拒绝工班的念头，要是之后真不行，大家分道扬鑣天各一方，陈咬金那边也算能交代过去了。

    李有间坐直身子，编了一套试图不让赵地锦起疑的理由。〝我准备开个人工作室了，所以才正在到处找可以长期合作的工班团队，如果工班技术尚未成熟，我也愿意全程负责监工教学。毕竟对每一个想打造个人风格的设计师，技术跟团队契合度是与成果紧密相依的。因为之前看过你们的网站，我对你们很感兴趣，如果未来真的能长久合作，应该说，只专属跟我合作，你们会有更多的市场代表作，你可以看看我的作品，其中有澳洲南十字商城和孟买旧楼改造案，毕竟卓越承包过很多跨国大企业的建设案，我基本上装潢、商业佈置、建筑全都有涉猎。〞

    美女班长听完，似乎正在沉思什么。

    〝有什么不懂的，需要我解释吗？〞李有间拨了一下长发，猜想会不会说得太深太难懂。

    〝我在想该如何婉转的拒绝你。〞

    〝……〞李有间想：我有听错吗？

    〝容许我开门见山地说吧.请设计师本身就很花钱，你的设计费定价也高于市场，你要我们跟你合作，那少了业务跟承包商的帮忙，像你们这种大型事务所出身的设计师，没有人脉的情况也不可能再接到大企业案，单飞后一年能有几次签约的机会？〞赵地锦面无表情地问道。

    〝……〞一毕业就进入跨国设计事务所，不断在画图跟进修考试中爆肝的李有间答不上来。

    〝大型事务所出身的设计师通常都有建筑师跟室内设计的双证照，所以很常自己跑去兼差建筑业那些只需要图纸设计的私活，可是做为你专属的工班，却需要以你的工程时间为准，容易打断大伙们自己点工的机会，大家都要吃饭，而你却要专属，那你拿什么养我的工班？〞

    〝……〞李有间囊中羞涩。

    〝你愿意自己监工，就表示你时间很多，多到能全程看管工程跟质检。当然，也可能就像你自己讲的，你想要有代表作，想要打造个人风格，愿意一年仅靠两三套装修案过活。但从你并没有跟我提出实际的项目，也没有给我看看你所谓的个人风格草案的图纸，我猜想，你可能目前手上并没有案子可以给我们。〞

    〝李小姐，容许我说一句，你这样的形式比较像来应徵做『我的』设计师。〞赵地锦压下身，小声而谨慎的对李有间说。〝可是不好意思，我目前不需要设计师。〞

    〝……〞李有间脑袋乱哄哄，最直觉想到的就是：如果陈咬金知道是我被拒绝了.会有什么反应？

    〝所以你一个资深设计师，千里迢迢到乡下来跟我们一个小工班合作，到底是为什么？又或者说，图什么？〞

    其实是你有钱的亲戚陈咬金叫我来关照你的。李有间觉得再说下去，好像自己的一层遮羞布都要给扒下来了。赵地锦字字句句只是分析她刚刚说的话，却已经把谎话连根拔起，此时再多看这美女两眼，李有间只觉得有些恐怖。

    赵地锦见李有间都哑口无言了，也不想再拆对方的台阶，反正为什么来她早已心知肚明，便改口聊起别的。〝我好像看过这企划，有上过电视吧？〞赵地锦指着眼前的照片。

    〝是啊，主持人还给我取了很中二的外号，异度空间の设计师，说我能看得见一般人看不到的空间，100%完善的利用还无中生有。哈哈哈…〞

    赵地锦没有笑，李有间很尷尬。

    〝嗯，异度空间那什么听着挺好的。〞赵地锦弹了响指。〝其实我手上正好有一个案子在考虑要不要接手，你也可以考虑要不要参与，如果不嫌弃价钱普通，给你图纸的抽成也是可以。〞她拿起手机计算器点了几下，然后把数字给李有间看。〝大概这个数。〞

    〝……〞有点少，而且有股施捨的味道。但如果被陈咬金知道她胆敢拒绝合作的机会，她可以直接转行了。〝作为能与贵班首次合作的机会，钱不是问题，重要是有挑战的价值。〞

    〝好，我刚好现在有空，可以今天就带你去看看场地，做个实地勘查。〞赵地锦拿起手机写了一些讯息。

    〝很好！择日不如撞日，我喜欢你的行动力，是家庭房改造吗？还是住商合一？我可以先去採访住户吗？〞

    赵地锦指着一旁的落地窗。〝看到远处那间白色建筑了吗？〞

    〝看到了。〞

    〝那是一间猪舍，万丹有卖他家產的猪脚，蛮好吃的。〞

    〝……〞请问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家猪舍的老闆说他杀生太多，想找我修缮一间庙。〞赵地锦喝了一口茶。〝你不是看得见一般人看不到的空间吗？你认为这算不算住商和一？〞她一本正经的问道。

    你他妈当我是阴阳眼吗？

    〝考虑接案的时候，我提前去实地勘查了，临时发现存在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但与其现在口述给你知道，不如直接带你去比较好。〞

    〝…好。〞

    〝另外，其实你如果跟我们合作的话，可以把重心放在设计图纸。〞赵地锦指了旁边的证照。有一张不起眼的建筑物室内装修工程乙级技术士的证照就贴在墙壁上，头像就是美女班长的照片。

    〝因为我通常都自己负责全程监工。〞

    赵地锦隐藏在背后的真话，似乎是说：轮不到你。让李有间浑身不舒服。

    想想陈咬金的嘴脸，李有间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假笑道。〝那更好，年纪轻轻就那么有管理能力，班长跟工班的未来真是不可限量啊。〞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

    〝李小姐，客气了，我们只是普通做工的。〞赵地锦喝了一口茶，淡定回覆。〝现场勘查的话，最好是趁着天黑前过去，而且你不是想採访里面的住户吗？正好带你去看看。〞

    〝…请问『那个』我看得到吗？〞李有间咬牙切齿的陪笑。

    〝介于看得到跟看不到之间吧。〞

    〝……〞

    〝我是指灯光照射不足，所以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美女班长表情虽然始终一本正经，没崩，李有间觉得自己可能真有阴阳眼，怎么好似能见到她隐藏在后面的邪恶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