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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个晨昏 第10节

    所以连吃她请客的面都舍不得吃饱。

    “她很辛苦,而我们距离破产只有一步之遥,我们都在挣扎。”

    “破产吧!”梁暮丢下这一句,走进夕阳里。

    母亲程予秋不止一次问他,这座小城哪里吸引你?他说是河边的夕阳。斑驳的白墙满是岁月的涂鸦,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总有除???不净的青苔,无数条逼仄的巷子尽头,就是夕阳倒影水中,乌篷船摇橹而去,水墨画一样的、让人舍不得离开的人间。

    梁暮跟萧子鹏在河边走,果然有张晨星用“好看”二字概括的桥。桥下有一个糕点铺子,梁暮经过的时候闻到桂花香。驻足望去,那糕点铺子最外面摆着的正是晶黄白糯的桂花香糕。萧子鹏嚷着要吃,还痛斥梁暮见色忘义不让他吃饱饭。梁暮买了几块,顺道问老板:“今天就卖完了?”

    “半个小时后还有最后一锅,新出的才好吃,但得排队。”老板应他。

    梁暮点点头,把牛皮纸包着的桂花香糕递给萧子鹏,顺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香甜软糯,好像回到年少时候,那一口从张晨星手里抢来的第一块桂花香糕。两个人走了会儿,萧子鹏喊累,梁暮看看表:“你先回去。”

    “你体力好,你接着走,我要回去补觉了。”

    梁暮沿河小跑,赶回那家点心铺子,新出锅的桂花香糕,老板刚放到柜台上,软蓬蓬跳了一下,他站在几个老人身后,买走八块香糕,让老板装进透明食盒里,一根麻绳系了蝴蝶结,一只手牢牢提着,虽疾行而手稳,在依次亮起的河灯下穿行,最终消失在巷口。

    书店已经关门,隔窗看到后院亮着灯,张晨星的身影从后门一闪而过,终于消失不见。

    周茉从马爷爷家院子里拿一个梯子放到墙下,踩到第二格的时候看到站在书店窗前的梁暮,大喝一声:“你干嘛呢?”

    “你做贼呢?”梁暮走到梯子下面,作势要踢,周茉哎呦呦一声:“停停停。你坏心眼儿也太多了。”下了梯子问他:“有什么事啊?”

    梁暮拎起食盒,周茉眼睛亮了:“桥下那家?”

    “嗯哼。”

    周茉作势要抢,梁暮将手臂抬高:“你让张晨星出来。”

    周茉为了一盒桂花糕折腰,翻墙进去把张晨星从书店正门推了出来,而她趴在门后。

    梁暮把桂花香糕食盒放在窗台上:“你从前说过的,是这家吗?”

    “是。”

    “那送给你,祝你今天愉快。”

    梁暮双手插兜走了,张晨星拿过那个食盒,看到里面软糯的桂花香糕。周茉脸凑上去,嘿嘿笑了一声。

    桂花香糕很好吃,在mama离开的第3030个夜晚,张晨星破天荒梦回了童年。

    第12章 3030天

    第二天睁眼,张晨星通过了梁暮的好友请求,并回复:“谢谢。”

    “不客气。”随回复一起的,是昨晚河边的夕阳:“或许有机会能一起坐在河边,像从前三两次一样,聊聊天。”

    张晨星没有回复,因为有人来到了书店。

    女子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堵着门,身后跟着一个瘦弱的男人。是张晨星的婶娘朱兰和叔叔张路清。

    “让让,别堵门。”张晨星不顾婶娘的吊眼审视,要求她把门口让开。

    “我们来我们的书店,让什么让?”朱兰翘起二郎腿:“不仅不让,你还得给我让地儿呢。”

    按照朱兰的话说,起初这家书店一半的书是爷爷留下的,他们也该得到一部分,此其一;朱兰说张晨星父亲当年抢救,母亲从他们家借债十万,出于信任没有欠条,此其二。

    张晨星对朱兰的惯有说辞无比熟悉,她对朱兰也看心情,有时会跟她理论几句,有时直接拿起电话报警。附近的民警对这件事几乎都知道,几次三番教育朱兰,但她老实一段时间又会过来,总之就是要给人添堵。

    “我说了,你拿出证据来。”张晨星无论如何不肯把书给他们,爷爷临走前有遗嘱,书全部给爸爸,叔叔也是认的。何况他们一家子不务正业,在河边的麻将桌上一坐就是一天。书店的书不乏孤本,却也不过是他们几局麻将的赌资。书可以赠予有缘人,但不能落入泥土里,它总该有它的去处。这件事不由人。

    “什么证据?等你妈回来?你妈是死是活你知道吗?”朱兰气焰很旺,昨晚打牌输了点,还要请客吃饭,想起昨天看见张晨星又气不打一出来:“依我看,你妈就是找个情人脚底抹油...”张路清在一边碰朱兰胳膊:“你别说这个。”

    “我说这个怎么了?”朱兰推了张路清一把:“你有出息就把书给我要回来!他们家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妈欠钱脚底抹油,她霸占书店,都没好心肠!”朱兰骂人的时候眼皮翻着,抖着二郎腿,拿着刀子在别人心口上戳,一副她什么都清楚的样子。每每这时,张晨星都想豁开她的嘴巴和身体,看看她心脏的颜色到底是不是黑的。

    “你就是因为当年的事记恨!”叔叔张路清指着朱兰:“你不要再来闹了!你把书店闹过来我哥也不会…”老实人生气手抖嘴抖,一张脸涨红。

    “我撕烂你的嘴!你敢这么说我!”朱兰被张路清惹火了,起身拿书砸他。

    一本本书落到张路清身上,他不还手,企图动手控制住朱兰,让她别再发疯。好好的线装书,经过一扯一扔一落,破了。

    张晨星心疼了。在她书案的后面立着一根包铁的粗棍,伸手就能够到,但之前警察叔叔对她说要她冷静。颤抖着手拿出电话,直接打给派出所:“您好,我是上次报案的...”朱兰一步窜过来抢她手机:“你又想报警是吧?你报警你报警!”巴掌拍在张晨星后背上啪啪作响,再有一巴掌就要挥到她脸上,张晨星一把攥着朱兰的手:“你跟警察说!”

    张晨星沉声怒喝,眼底渐有狠意,朱兰愣了一秒又发疯。

    “警察才不管你破事!”朱兰伸腿踢张晨星,张晨星头脑里的血腥画面突然炸开,眼里最后那点理智消失了,手探到桌后去拎那铁棍子,棍子刚探头,就看到朱兰就被人拦腰抱起在地上旋了一圈。

    朱兰愣住了,一时之间忘记了挣扎,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扔到书店外。梁暮满脸杀气,对朱兰怒喝:“法治社会!岂容你动手!”

    朱兰终于反应过来,指着梁暮:“你哪个小畜生!尊老…”梁暮又一步上前将奋力起身的朱兰按到地上:“你他妈好好说话!听见了吗!”

    “呸!别人的家事要你管?你是哪根葱?”朱兰嚷嚷一声后躺回地上捂着自己的腰:“我骨折了,我要去医院。你踢我打我邻里们都看着的。”刚刚的盛气凌人突然不见,眼泪鼻涕齐齐下来:“太欺负人了,连老人家都打!”

    朱兰哪里是老人家,不过47岁,加之保养得宜、又有老天赏的底子在,这一哭就有演戏的嫌疑。

    渐有游客聚上来,来看这一出人间闹剧。

    梁暮本就是个混不吝,看到朱兰在地上撒泼打滚,对拿着摄像机的萧子鹏说:“你来,你给我拍她。”转身走进去,走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张晨星身边弯腰扯出那根棍子小声问她:“这根是吧?用这根打死她?那你等着。”

    “帮你出了这口恶气。”

    拎着棍子跑出去的梁暮是彻头彻尾的凶徒,棍子刚举起来朱兰就弹跳起来,指着张路清破口大骂:“你死了吗?站在那看你老婆挨打!”

    梁暮掂着棍子:“我今天要是不打你,都枉你讹我这一通!”

    作势挥出一棒,他心里气得要死,手里却还是有准,擦着朱兰衣服,连她皮rou都没碰到。后者已经被吓死了,躲在了张路清身后。

    张路清也不知怎的,心里觉得有一点痛快,又觉得梁暮那一棒太轻,就该狠狠打在朱兰腰上,让她以后瘫在床上。

    游客看到有人撒泼而有人面无所惧,孰是孰非清清楚楚,再看朱兰就有点轻蔑,甚至希望梁暮的棍子能狠狠落下去,替大家教育这碰瓷捣蛋的人!

    萧子鹏更会烘托气氛,绕到张路清身后将镜头怼到朱兰脸上:“来,我们记录一下悍妇的嘴脸。”

    “我们采访呢,来,说一下你刚刚为什么在店里打一个年轻姑娘?”萧子鹏嬉笑怒骂:“年纪大了了不起,打别人别人不敢还手、骂别人别人不敢还口,张嘴就胡说,还别人的书店是你家的。”

    “让你拿证据呢!证据呢?有吗?”

    “我还说这位游客美女是我老婆呢!是吗?”

    “这条街都是我家的呢!我有那本事吗?”

    路人哄笑出声,被这说单人惯口的小伙子逗笑了。

    朱兰一张脸胀成猪肝色,恨恨看一眼窗内的张晨星,推搡着张路清走了。

    梁暮又执棍追上去:“你下次再来试试!”看人狼狈窜逃,心里也并不觉得爽快。低头看那根铁棍,棍子被盘磨得圆润,大概可以窥见一个无助的姑娘不知多少黑夜抱着它入睡。他不说话,萧子鹏只能收场,对着围观人等鞠躬:“打扰大家游玩雅兴了!可以散了!”

    “这是???书店?好像是一家二手老书店,进去看看。”有人提议。

    梁暮几步过去挡在门口:“抱歉,暂不营业。”无论如何不放人进去,里面地上是被打翻的书,还有一个坐在那不声不响的店主。

    希望帮张晨星葆有体面。

    梁暮目送游客离去,走进去,关上店门,收拾地上的书。这些书梁暮认识,是上一次张晨星批量买来的旧书,她着实打理了有一阵子,最后放在书架外面,别人一眼就能看到。有两本书的书皮被扯掉了,书页满是伤痕。

    慢慢把书页尽量抚平,但破了就是破了。这么多好书真要交给那个人,转眼就变成废纸了。那人想拿这些书去变卖,还不如直接要了张晨星的命。

    张晨星看窗外墙上站着两只跳着追逐的鸟,逐得高兴的时候,一只扑腾着翅膀蹭地飞起来,飞向广阔天地。张晨星也想像鸟儿一样,有一双翅膀,自在一点,悠闲一点。

    梁暮把两本书放到书桌上,扯回她视线。张晨星看着那些书一阵心疼,可惜了。朱兰一年来两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她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要闹。用她的话说,她只要想起来就闹。打牌的时候也要把大话说出去,我们在巷子里有房子、还有书店,那里面的书值钱着呢!

    “下次不用你帮忙。”张晨星看着梁暮:“你要是看见了,你就躲远点。跟她争不出道理,到头来别人还要说你没教养,欺负弱小。”

    “那你自己倒是动手啊,巴掌拍在你后背你一点反应没有。你是木头?萧子鹏说你天天端着一副随时要打人的架势,怎么了?碰到事怂了?”梁暮切了声:“我看你也不是随便被人欺负的人啊?”

    低头看到张晨星脖子上被指甲挠出一道伤口,眸色一沉:“酒精有吗?”

    “没有了。”

    “你要是没事儿就挨打,那你最好备一点。”梁暮说完转身走了,再回来的时候拎着酒精和棉签,而张晨星已经埋首去处理那些书。

    梁暮没见过哪个人像如今的张晨星一样处理情绪这么快,快到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是错觉。把酒精和棉签放到桌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去赚钱糊口了。”

    “怎么赚钱?”张晨星突然问,抬起脸来看他,眼睛里倒也不是兴趣,是感谢,梁暮接收到了。

    “接了单婚庆生意,拍求婚视频。这个我非常专业。”

    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了。梁暮在心里自嘲。他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要求,比如什么样的工作有格调、什么样的工作值得,在他看来,这些都一样。

    萧子朋推开窗,身子探进来,肩膀上架着机器,拍拍梁暮,再拍拍张晨星,两个人都敛着情绪,看起来像默片。玩够了终于开口:“走吧梁导,客户催了。”

    “你会给我打电话吧?”梁暮离开前问张晨星:“会吗?”

    “不会。”

    “也对,答应写信都不写呢!”梁暮跟张晨星拌嘴:“玩失踪可是一把好手。”

    长腿迈出门槛,揪了朵墙脚野花,经过窗子的时候顺手丢到张晨星书桌上。

    野花带着一点幽香,最配古城的晴好天气。

    等张晨星反应过来,梁暮已经走到巷口,只留一个倔强背影。

    第13章 3031天

    张晨星没想到梁暮又折返回来,在她将手里书的书页抚平、准备找替换纸张的时候,他的手按在书上。

    张晨星抬头看到梁暮眼里怒火中烧:“他们经常来吗?”

    “谁们?”

    “刚刚两个,你的亲戚。”

    “不常来。”张晨星渐渐掌握了规律,朱兰不会每天想起她,一般来的时候是手头紧又或者在哪里看到她。而闹的手段也单一,无非是辱骂、指责、空口无凭的索要,她只要不破坏书籍,张晨星就能忍她。朱兰知道闹是闹不来的,但不定哪一天张晨星挺不下去了,也消失在世界上,那她就赢了。朱兰对张晨星像是有什么杀父之仇,有莫名的恨意。

    “还有别人吗?”

    “别人?”

    “别的欺负你的人。”

    “没了。”张晨星移开梁暮的手,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姿态倔强,摆明了不想多说,梁暮知道。也因此生气。

    他甚至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我问你呢!还有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