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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御山河 第275节

    这一路上再无话,许安桐原本可以温润草木的脸,变硬了许多。

    进宫之后,许安桐先是去了兰香殿,给惠妃请安。每次只要许安桐来,惠妃都会准备许多他喜欢吃的糕点。

    “快来让我看看!”惠妃伸手,让许安桐来她身边坐下。

    许安桐走过来,坐在惠妃的身边:“母妃。”

    “你去南境去了那么久,又瘦了。”惠妃看见许安桐脸上的棱角变得更加尖锐,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墨染到底是怎么照顾你的!”

    许安桐微笑着,望着惠妃,一言不发。

    惠妃道:“要我说,还是要给你找个王妃照顾你的生活才是。你是男子,墨染也是男子,怎么能有女子照顾的细致?”

    许安桐没有接这话,只是道:“母妃,我回许都这两天,听到了一些有关于我与太子妃的流言蜚语。”

    惠妃闻言,脸色微变:“谁跟你说的?!”

    许安桐回道:“不是在宫里。方才我去过大理寺,见了郭若水。她告诉我的。”

    惠妃慈眉善目的那张脸瞬间变得阴沉:“她们斗她们的,非要把你拉下水算怎么回事?看来皇后这些时候过得太舒服了些,忘记了自己日日在明堂忏悔的日子!”

    “所以,宫里流传的郭若雪之所以不愿意让东宫与皇后知道她怀孕了,是因为那孩子是我的,是确有此事?”许安桐问道。

    惠妃立即竖眉:“你即便是那段时日住在宫里,可你身边到处都有内官侍女跟着,她身边也有侍女跟着。你与郭若雪有没有私情,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是偶尔碰见了,在宫里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大惊小怪?!”

    许安桐望着惠妃,目光沉了沉,脸上的笑容不减:“所以您就替我去东宫教训了那些嘴碎的?”

    “现在皇后后宫权力分了我一半,她管不好的,我自然有资格替她管。”惠妃提到这事就觉得胸口有一口气堵着。

    “麻烦母妃这么替我着想。”许安桐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么没轻重的事情了。”

    惠妃望着许安桐:“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贤妃与你有生育之恩,你感恩挂念,这才找了空档去见见她。贤妃与我也有赐子之情,若不是她舍得,也不会成全我们母子的缘分。我心里是感激她的。”

    话说着,惠妃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又惹母妃伤心了。”许安桐抬手轻轻拭去,“母妃一直替我cao心,我是知道的……不然,母妃帮我选一个女子,选定了吉日,我便娶了罢。只是我们说好,就一个人。我不再纳侧室了。”

    惠妃没想到许安桐从南境回来竟然想开了,当即喜笑颜开:“当真?”

    许安桐点点头:“当真。”

    “如此甚好!”惠妃拿绢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我其实早就替你相看好了。工部尚书李涵李家,累世官宦,世代簪缨,家风严谨,府上四小姐,正当妙龄,及其擅长书画,与你一定说得到一起去!”

    许安桐静静地望着惠妃:“母妃喜欢便好。”

    “那孩子我见过,长得清秀。”惠妃完全没有注意到许安桐眸中的冷色,她握住许安桐的手,“一手好女红,不愧是李家的女儿。哦,对了,你的清王府,工部已经给你修缮好了。我给你从解府找了一个可靠的管家,以及一些侍女小厮……”

    惠妃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安桐静静地坐着听着。

    窗外的雨势减弱,连续下了两日雨的许都,终于在朦胧的雨雾中有了轮廓。

    *

    许安桐从兰香殿出来没有立即去天鉴院见许安归,而是又出宫去拜访了自己的外祖父,解和。他去解府的礼,是惠妃给他准备的。

    解府在皇城附近的西南角,独占一隅。

    解和这一生只娶了一个女子,膝下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痛处。现在三个女儿陆续出嫁,解夫人已经归天。偌大的解府中,现在只有解和一个人跟一群伺候他的下人们居住。

    许安桐还没到解府门口,解府管家解昌就在门口等着许安桐。

    许安桐从马车上下来,解昌微微欠身:“见过殿下。”

    许安桐点点头:“外祖父在做什么?”

    解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前面引路回答道:“老爷在书房作画。”

    许安桐跟着解昌绕过前院回廊,穿过两个花园,雨幕砸在院子里的绿叶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吵杂。

    许安桐望着身旁廊外被雨水洗的明亮的草木,有些愣神。

    走过一个转角,便到了解和的书房。

    解昌站在外面,毕恭毕敬道:“老爷,清王殿下来了。”

    “进来罢。”解和苍老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

    许安桐推门而入,看见解和站在书桌前,手拿毛笔,一直犹豫不决:“桐儿来得正好,快来帮老夫看看,这鸟儿要用什么颜色才好看。”

    许安桐走到解和的身边,身姿挺拔,高出解和一个头。他垂眸,看见解和做的是一副山水春画,一只鹂鸟站在盛开的桃花树枝上,俯下身子,张开翅膀,仰面看天,张嘴鸣叫。

    “鹂鸟眼睛周围的羽毛是黑色,身子明黄,羽翅上有黑色文理,喙处粉红。”许安桐缓缓道,“外祖父不想画黄色鹂鸟,也可加深鹂鸟身体的颜色,变成橘红。羽翅做黑,留白纹理。正应了这画的春景——满面桃花,正当红。与整幅画的颜色协调。”

    解和听着许安桐的解释,盯着这画上的鹂鸟,觉得颇有意思,看向许安桐赞许道:“许多年不见,你的丹青确实独树一帜。”

    许安桐垂目:“是外祖父教得好,基础打得牢,我这才能在作画上游刃有余。”

    解和调着颜色,在纸上试色,问许安桐:“陛下是把安王府的两件案子都交给你,让你与宁王一起查案子?”

    许安桐应了一声:“方才从大理寺出来,问过安王妃话,才进宫去给母妃请安,这才转道又来了外祖父这里。”

    “南泽事务交接一切顺利吗?”解和在纸上试好色,提笔勾勒。

    “外祖父给我的名单,很是受用。”许安桐伸手指了指画上鹂鸟的腹部,示意解和在这里下笔,“他们做事勤恳,接收一切都很顺畅。”

    “那就好。”解和顺着许安桐指的地方,下笔,“这次你回来,刚好摊上这等大事,陛下让你去查案子,就是信任你。做好了,前途无量。”

    许安桐负手而立,望着解和给那只鹂鸟勾勒细节,轻声道:“外祖父为了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解和手中的笔尖舔舐着宣纸:“我命中无儿子,你虽然是我的外孙,可我一直是把你当我的嫡亲的孙子看待。为了你,做什么都值得。”

    “外祖父……”许安桐负手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您是希望我……坐上东宫的位置吗?”

    解和停下手中的笔,看向许安桐。

    他脸上和煦如春风的一般的那般温暖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痛。

    解和不理解为什么许安桐这次来,会有这样的神情,只是道:“眼下有机会,为什么不呢?东宫与安王府现在是两败俱伤。这些年,太子独断专行早就失了圣心。今日安王府因为豢养亲兵一事,被扣上了谋反的帽子。无论这案子他能不能翻身,都将惹陛下猜疑。那许景挚就更不要说了,他自小就跟陛下争夺东宫之位,陛下从未放松过对他警惕,他暗暗养伤这件事会成为陛下心中的一根刺,长在心里。你刚替陛下接收了南泽事务,载誉归来,委以重任。在陛下眼里,你现在是最贴着他心意的皇子,只要我们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把你送上东宫之位。送到眼前的好事,为什么不伸手接着?”

    “所以您替我物色了工部尚书李涵家的女儿,意在让我获得李氏家族的支持,好在日后太子行为有亏之时把我送上太子之位?”许安桐说这话的时候,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尚书令的位置空悬许久,收复南泽之后,南境分都,六部事务会更加繁杂。李尚书这些年勤恳,陛下看在眼里,他最有机会成为尚书令,总领六部,这就是您给我找的助力?”

    解和眼眸微眯,缓缓放下了笔,转向许安桐。

    “陷害安王府的事情,您谋划了多少?”许安桐蹙起眉,表情沉痛。

    解和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到软塌边坐下,端起一盏茶茗了一口。

    许安桐跟过去,继续道:“从一开始,您就没打算退出朝堂,您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争那个东宫之位……是不是?!”

    “清王殿下!”解和甩手就把手中的茶盏碎在地上,茶盏的碎末溅射的到处都是,脸上不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他的脸逐渐变得狰狞起来,声音尖锐,“请你谨言慎行!”

    “真的是您……”许安桐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一股热流冲上脑门让他站不稳,“真的是您谋划的这一切?!许安归与临太傅的事情,真的是您做的?!”

    解和死死地盯着许安桐:“为何你认定了这件事,就是我做的?!”

    许安桐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从许安归带兵入南泽的时候,您就在谋划这一切。南泽巷战中那个杀手,就是在许安归左肩上留下那根箭矢的人,与在宁王府附近射杀许安归的杀手是同一个人。您想着,许安归已经带着亲兵进了南泽城,即便是他战死,他的亲兵也会替他收复南泽,所以您毫不犹豫地想要杀了他。南泽失手,是您始料未及的。可是许都巷子里的失手确是在您的意料之中,您根本就不在意那个杀手能不能得手,只要许安归受伤,能代替陛下交接南泽事务的,只有我一人而已。您就是为了让我去南泽,这才伤了许安归。”

    解和不言,只是望着许安桐。

    许安桐又道:“被刺杀的第二日,太子就把许安归放在他那里的月芒剑还给了他。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事多半是您派人去做的。后来让我确定这件事是您派人去做的,是在我要出使南泽前夕,您给我的那个名单。您早就知道最后会是我出使南泽,替陛下整理南泽事务,所以您一早就拟好了官员名单,放在使团队伍里助我一臂之力。如果到此我还看不出来您的意图,那我还有什么资格去争东宫的位置?!”

    解和冷然开口:“为什么不是许景挚?”

    许安桐道:“他若想要那个皇位,当初就不会主动放弃。他不是争不过,而是为了大局,他不争。”

    “这些年,你倒像是个大智若愚的。”解和望着他,“你其实什么都清楚,却愿意一直待在西境那种苦寒之地熬着。论才华,你凌驾于任何皇子之上。论策论,你与许安归不相上下。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争这个太子之位!”

    “当皇帝,子嗣为重。”许安桐郑重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娶清雅以外的人,所以我不要那个皇位!哪怕是在苦寒之地,只要有她陪着我,那便够了!”

    “你想得简单,太子会放过你、放过我、放过你母妃吗!?”解和怒急,“这些年我在朝堂之上,你母妃在后宫之中,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全然都看不见吗?!我解家没有儿子,只有你!而你有能力却不争,这叫我们如何继续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生存下去?”

    “得到皇位就能生存下去了吗?!”许安桐难得露出怒意,“为了得到皇位,您不择手段,就算得到了,也不能让其他人信服!”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哪朝哪代皇位之争不是无所不用其极?!”解和眼睛睁得溜圆,眸光里满是欲望,“你是皇子,东陵立国,从来也没说过东宫之位必须要由嫡长子继承!先帝遗训,有能力者得之!”

    许安桐从未见过解和这般疯魔的样子,他宛若一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想要不择手段的吞噬这世间一切与他作对的人。

    “外祖父……为什么?”许安桐痛心疾首,“您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解和收敛了狰狞之象,变成人前那般的和煦:“我从来都是这副模样,你相信的,只是你愿意相信的我的模样而已。”

    “这么说来,”许安桐垂眸,“外祖父是不会停手了?”

    “你要我如何停手?”解和看向许安桐,“所有的计划都在进行中,许安归这次翻不了身。”

    许安桐缓缓道:“外祖父这是要我踩在我亲弟弟的尸首,坐在东宫的位置上吗?”

    “谁不是踩着自己血亲,坐到那个位置的呢?”解和觉得许安桐在某些方面,真是天真的可笑。哪怕他是从皇城里走出来的孩子。

    许安桐抬起手,绛蓝色的衣袖从他手上滑落一把尖刀赫然架在他的脖子上:“若我说,许安归死,我也不独活,外祖父还是要继续这般行事吗?!”

    “你!”

    解和看见鲜血从刀刃上溢出,瞬间慌了神。没有许安桐,他做的这一切,就都是枉然。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从小养在惠妃身边的许安桐会对许安归有这么深感情。

    “你不想看着许安归死,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与你母妃,死吗?”解和颤颤微微地后退一步,跌坐在软塌之上,手肘撑着软塌上的矮桌,“事已至此,你让我收手,那便是要了我的命!许景挚不是省油的灯,我若是不把证据证人全抹了,必然会让他看出端倪!”

    许安桐蹙眉道:“您以为现在,皇叔就没看出端倪了吗?您以为这局,从始至终只有您一个人在下吗?!我这般强硬劝您收手,就是怕您最后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许安归是什么人,我比您更了解他。若不是他自愿入局,您以为您真的能把他困在宫里吗?!我去过安王府,您知道不知道,你们设计赵惠,让她偷出来安王府的账簿,她原本是做了一套假账准备送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她送进宫的账簿,却是真的账簿……您以为,有谁可以在安王府随意调换赵惠手上的账簿,而不被人察觉?!”

    解和心中一怔:“你是说,许安归调了赵惠的假账簿,把安王府的真账簿送到宫里?他到底为何?!”

    “为何?”许安桐嗤笑一声,“因为他想知道,到底是谁在策划这一切!他与太子是螳螂与蝉,他就是想利用自己,找出那个躲在后面的黄鹂!您以为是您设计了许安归,殊不知,是他自己进入了您的圈套,等着引蛇出洞!从我接到您的信,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知道这局是谁布的了。从此之后,您就会暴露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举步维艰!许安归现在的手段何其狠辣?回来短短两月不到,就折了太子的礼部尚书霄请、皇后的后宫之权、皇后母家赵家、刑部尚书盛明州以及太子妃郭若雪,到此太子羽翼被尽数剪除!您跟我说您想跟他争,您到底有什么资本跟他争!?就靠那一本账册,就能坐实他反叛的证据吗?!”

    解和一直以为这局棋是他在主导,不曾想,这局棋的每一步都是许安归引诱他下的。

    许安归既然以这种方式引诱他出场,必然有破局的后手!

    许安桐说得没错,他若不及时停手,恐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解和没有察觉自己的额头有汗渗出,他以为许安桐以死相逼是为了许安归,却不想他如此用心意在阻止他,内心不由得起了一阵波澜。

    “这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解和有些泄气,说话的语气都软了几分。

    第278章 杀人灭口 ◇

    ◎又要死一个。◎

    许安桐回答:“在我去南泽之前, 许安归就已经知道了那南泽与许都巷子里的刺杀是同一个人所为。而且他不仅一次暗示过我,那事,他怀疑是我做的。可这次, 我去了南泽,没机会也没时间掌控这个局。他自然而然就猜到了这件事幕后指使是解家。一开始,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只是回来的时候,边听边看, 看出了一些端倪。一直到我去大理寺,见到安王妃,她与我说起太子妃与我的在后宫的流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您与母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我承担了太多。安王府怀疑我, 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 你们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我。哪怕那些事,我知道或者不知道, 他们都会算在我的头上。”

    解和垂首,目光涣散。

    “这些年,你们为我受的委屈,我看在眼里。”许安桐声音放得平缓了许多, “我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我来劝您, 是不希望看见您晚节不保。您为东陵开国奉献了半生,位列三公, 这本是官场之上许多人想都想不来的名誉。还有什么是您一定要去争才拥有的东西呢?就此收手, 或许许安归那里, 我这个做兄长的,还劝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