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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莫大的幸福充盈,又觉得幸福之外茫茫无依。

    果然,再回头时,那些曾以为无比深刻的一幕幕一桩桩,忽如阳光下的气泡逐一崩裂,前一刻尚且泛着迷人的七彩,稍瞬便成了晦涩的碎末。

    低至无声的破碎,在他耳际却似“银瓶乍破水浆迸”,惊醒了一池平静。他像个无措的孩子,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笨拙地伸手挽住那些碎末,指望能将之恢复原状,然而只是徒劳。

    心猛地皱缩起来,空气被挤压,剧烈的窒息感笼住了他,他明知道这是错觉,却仍被卷进了无望里,眼前阵阵发黑。

    有个声音穿透了无边的黑暗,细弱地响起:“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

    清越的嗓音压得近似耳语,仿佛娘亲在哄着昏昏欲睡的孩童,温暖的手掌轻抚在额上,熟悉的馨香萦绕在鼻间。

    “……要听吗,东华?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私语中流淌着亲昵,她的唇几乎触到他的耳廓,“……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嫁妆……啊不对,还是做蜜糖更好些,摘朵青花做蜜糖……给你做,很多很多的蜜糖!”

    不知为何,他没有感觉旖旎,心情反而在这断断续续的低语中愈加沉重起来,不堪负荷的心脏挣扎着想要逃脱束缚,却被无形之手轻易地打回了原形。他反身抱住那具柔软的躯体,忍不住收紧了臂膀。

    “吃了我的蜜糖,就是我的人了……你要,好好的……但别忘了我……爱你,我最爱你……”她还在絮絮地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尾音模糊地揉进了迷蒙的背景里,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垂落在他的臂上。

    “不!不——”片刻的静默之后,哀恸的嘶吼自灵魂深处响起,刹那间贯穿寰宇,轰鸣声由远而近,周遭的大地都震动起来,山河变色,众生悲鸣,天地倾颓,星辰倒转,整个世界震颤着即将迎来土崩瓦解。

    他毫无知觉般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投向苍穹,两行血泪缓缓滑落……

    凤九从一大早起就溜溜达达围着书房打转,一会儿来洒扫,一会儿来拂尘,一会儿嫌弃书案上的熏香不正,一会儿又说架子上的瑞兽不妥,末了还是被滚滚一句话戳穿了意图:“娘亲若是要等父君,进去等便是了!”

    凤九不满地睨了儿子一眼,倒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站不住脚,太晨宫几十万年来的杂务何须帝后亲自动手?只是众人并不说破而已。

    既已说破,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索性若无其事地在东华常歇的书案后头坐定,心道,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殊不知,她与东华相敬如宾的模样才是众人眼中的怪异。

    她从晨间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日落,仙侍们的茶水换了五六轮,她还是未等来东华的身影。

    因为凤九喜欢,一十三天的天光循了几十万年的旧例,有了凡世的日升月落、昼夜轮转。

    此时月轮高悬,四周的光线昏暗下来,她却未让掌灯,还把闲杂人等打发走了,一个都不许来打扰。

    她托腮倚在案后,望着门口的屏风,心中有了脾气,暗自较上了劲:她倒要看看,这人一声不吭出门是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屋中一片寂静,凤九有些无聊,借着几分月光,她摸到案上的一个小物件,是只木雕的小狐狸。前几日东华做来给安安逗趣,小家伙宝贝得不得了,今日不知怎么落在了书房里。

    圆润的狐身,丰盈的狐尾,狐狸脑袋微微仰着,像是在伸懒腰。

    她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在太晨宫当小红狐,喜欢在暖阳里窝在池边。吃饱了肚子尤其容易瞌睡,曾几何时,她打着呵欠伸懒腰的惫懒样就落到了对面装模作样的人眼里,于是不多久,她就在他的书案上见到了一只只活灵活现的木雕小狐狸。

    熟悉的触感唤起了凤九遥远的记忆,虽则久远却又宛在眼前,她轻轻摩挲了下指尖,心中泛起柔软,将方才的一片怨念冲淡了些许。

    木门一动,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凤九一凛,收起回忆,迅速调整了下表情,正襟危坐,摆出副仪态端庄、油盐不进的模样。

    来人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停在屏风那里不再向前。

    凤九的眼神十分好使,她一眼瞥见那人的袍角露在屏风外,被风吹得起伏,以为叫他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倒也没想隐藏,抬手施法点亮了屋中的灯盏,清了清嗓子扬着脑袋道:“终于肯回来了!这是要躲我躲到几时?”

    谁知等了半晌不见那人说话。

    她悄悄转眸去瞧,因着书案的位置她并不能看见全貌,心中疑惑更甚。本还想拿捏着架子责问一二,孰料对方全无回应,这在他俩的过往中并不多见,倒是为难了。

    沉默的延续中,她一边觉得好不容易端起的气势不能堕,一边又实在好奇那人在干什么,最后到底还是让后者占了上风。凤九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却仍旧窸窸窣窣地起身过去看个究竟。

    屏风边的人正是东华。只是,这东华让凤九觉得分外陌生。

    他一身紫衣如旧,发丝略有些凌乱,倒也不是大谬,却好像一日之间被抽取了精气神,一贯挺拔的身姿带了些颓靡。光洁如玉的面庞透着青白,眸中满是血丝,眼神有些散乱,额间遍布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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