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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节

    朝云坐得离火炉太近,脸已然开始发烫。她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风轻云淡地说:“前几天就想问了,只是嗓子一直不好,这才拖到今日。上回见那许大官人,见到你万分局促。我以为是jiejie同他有什么私情呢……”

    “咳咳——”朝烟被她的话吓到,“私情…你哪里学来的这种胡话?”

    meimei尚且才十一岁,如何能这么轻飘飘把私情二字挂在嘴边。难怪刚才要把女使们都遣出去,原来关窍在这里!

    “话本子上。”朝云看她诧异,自己也诧异起来,“我看话本子上写男女,总说这两个有私情,那两个有私情。我去问范教授什么叫私情,范教授不说,我便再看别的话本子。看了几本,才知道什么叫私情。”

    “……”朝烟面色黑下来,追问她,“你近来看了多少话本子?”

    “多少?数不清了。”

    “你……”朝烟的面色更黑。表姐曾言,朝云是个心野腿不野的,真是一语破的。看似这姑娘家终日不出门,外人总以为她是斯文人,真要同她讲过话,见过她行事,才知道这李家三娘心有多野。品茗、焚香、挂画、插花,四雅之事她是一概不问,只喜欢那些男儿用的刀枪剑戟,嘴边总是豪情壮志,看游侠看话本,看得似个野人了。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喟叹,朝烟把欲讲未讲的都吞回去,只道:“别胡言。我同许大官人只见过几回,哪里来什么私情。”

    这夜,朝云宿在入芸阁里。

    两姐妹并躺在床上,原本朝烟喜欢贴着墙边睡,可又怕meimei晚间睡梦里翻身,要掉下床去,又把meimei的被子挪到里面。

    朝烟躺着,神思浑浑噩噩,快要入眠了,忽听身边的meimei在说话。可她实在困顿,不曾听清朝云说了什么,睁开眼睛,看见meimei对她眨眨眼,像是在等她给个回话。

    “你方才说什么?”她问。

    李朝云:“jiejie,你喜欢怎样的郎君呢?”

    许是锦被厚实,把朝烟的脸都捂热了。她翻了个身,又翻回来:“女儿家,怎生说起这个!”

    “怎的不能说呢?”朝云还是眨眨眼,“璩秀秀钟情于崔待诏,周胜仙喜欢范二郎,如何说不得了?”

    “璩秀秀……是谁?”听起来耳熟。

    “话本里的人。”

    “哦。”朝烟想起来。这个故事叫做《碾玉观音》,她曾看过这出悬丝傀儡戏,原来是有话本子的故事。

    “那jiejie,你…?”

    你喜欢怎样的人呢?

    “你真想听?”

    “真的。jiejie,你悄悄告诉我吧。”

    “我…”朝烟叹一声,凑得与朝云的枕头更近了,轻声告诉她:“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那人要文质彬彬,才学卓尔。不求貌似潘安,情如宋玉,只是定要才比子建,不该是个粗鄙之人。”

    锦被下的悄悄话,说得朝烟羞起来。明明是同自家meimei在讲话,却不大自在。

    “那若是那人丑如晏婴呢?”

    “若有晏婴之才,貌丑又如何……”

    “哦!”朝云嘿嘿地笑。

    “小蹄子,你笑什么!”朝烟轻嗔。

    “笑那许大官人生得好看,却是无用的。原来jiejie只看其里,不见其外。”

    “你这…你这好好地说话,又讲到许大官人去了。关他什么事!再说……那许羡真,哪里就好看了?眉眼鼻唇,都不及哥哥呢,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jiejie乱讲。那许大官人分明是好看的。他眉如刀剑,目有山河,生得硬气,似个提枪打仗的大将军呢。”

    朝云夸许衷,害得朝烟秀眉一蹙。她紧张地看着meimei,想着:从不见云儿这样夸过什么人。莫非,莫非是云儿,看上了那许羡真!?

    女儿家总是心思细敏,朝烟如是想,却也是偏颇了。朝云无非实事求是,说得也算中肯。

    好在朝云接下去几句,消了朝烟疑虑。

    “不过,看他打扮的模样,也只是个员外郎,不是个将军。jiejie,你不中意这样的员外,我也不喜欢。你猜我喜欢怎样的?”

    “你喜欢怎样的?这还需我猜?”

    “嗯?jiejie知道?你快说说,我看你说得对不对。”

    朝云赶紧把耳朵凑到朝烟嘴边,听着她说:“你喜欢的人,便要雄名盛李霍,壮气勇彭韩。能令石饮羽,复使发冲冠。要功非汗马,报效乃锋端。”

    虽非直言,但朝烟借诗作答,已把意思说得很明了了。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朝云“嘿”了一声,隔着被子想去抱住朝烟。可惜锦被厚重,她手芊芊,怀抱不成,倒是闹得两人碰了彼此痒痒xue,莫名笑作一团。

    值夜的燕草听见屋里有动静,敲敲门问:“姐儿,可有事?”

    “无事无事,燕草,你快去睡吧。”朝烟对外喊道。

    燕草走开去了。

    朝云平仰在床上,哈哈喘气。喘罢,带着轻松的笑意小声地说:“知我者,阿姊也。李霍彭韩皆英雄,要让我动心的郎君,必然是个大丈夫,有豪气干云之气概,有金戈铁马之胆魄,有刚强忠勇之身躯。”

    朝烟也是平躺着,侧头看着里边仰面而躺的meimei。

    meimei说着自己喜欢的郎君的模样时,眼里似有星辉。很想拿一副铜镜来看看,瞧瞧自己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言时,眼中是否也有这样的光亮。

    姐妹俩躺在床上,讲起这种说不完的话。

    悄声地,只在这里说,窗扉门扇之外,再无别人会听见。

    一句、两句,似用狼豪在纸上各自画画。每说一句,就像又落了一笔,慢慢地把郎君画了出来。只是在心做的纸上,也再无别人会看见。

    话本里的人,悬丝傀儡中的人,她们有的情思,天下万千女子也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白马篇》(南朝 徐悱)

    研蹄饰镂鞍,飞鞚度河干。

    少年本上郡,遨游入露寒。

    剑琢荆山玉,弹把隋珠丸。

    闻有边烽急,飞候至长安。

    然诺窃自许,捐躯谅不难。

    占兵出细柳,转战向楼兰。

    雄名盛李霍,壮气勇彭韩。

    能令石饮羽,复使发冲冠。

    要功非汗马,报效乃锋端。

    日没塞云起,风悲胡地寒。

    西征馘小月,北去脑乌丸。

    归报明天子,燕然石复刊。

    第12章 管家

    李莫惜的妻子王娘子是个拎不清的人,李朝烟很快就发现了。

    她随着李莫惜归家的第二天,就到朝烟的入芸阁里来拜访了一回。朝烟昨日已去拜访过她,过年事忙,本无须见面这么频繁,可她偏偏还是来了,朝烟便在正堂里见了她。

    以为她是来说家常的,哪知道一开口就是来要管家对牌。

    “嫂嫂要管家对牌?”李朝烟有点难以置信。

    “是啊。”

    “是哥哥、或者爹爹让嫂嫂管家吗?”

    “不,不,是我先来同二娘商量。”

    朝烟心里纳闷:王氏跟着哥哥来汴京过年,过完年就回任地去了。在府里前后也就一个来月功夫,她要管家对牌做什么?虽说王氏是长媳,也是宗妇,可这一回来就想当家也说不过去吧。

    光是她提这件事,就足够朝烟判定她不太聪明了。至少,不是个会同人打交道的人。

    王氏笑道:“二娘年纪还小,又早年失恃,没有长辈教引,管家实在是不妥当的,也恐怕管不周全。我既然跟着大郎回来,就该cao持起家里的庶务。”

    朝烟:……

    孟婆婆站在朝烟后面,忍不住开口:“我们二姐儿怎么就没有长辈教引了,王娘子说话要当心。”

    朝烟不说话,淡淡喝了口茶。

    王娘子不思自己所说的难听,反倒说起孟婆婆:“我同你们姑娘讲话,你不要插话。”

    孟婆婆心里哼一声,朝烟放下茶杯回王娘子:“嫂嫂回家不过一天,怕是家中事务也不熟悉。”

    “熟悉,熟悉。”王娘子又换上笑,“先前我在王家做姑娘的时候,因是嫡长女,我母亲也让我管过家务。李家人口不及王家复杂,产业也无王家多,管起来便是轻松。”

    朝烟也笑了:“嫂嫂是来我这儿炫耀您娘家财大人旺的吗?”

    “哎!二娘说笑了。”王娘子似是没听懂朝烟话中的鄙夷,还自说自话着呢:“我王家不算顶大的。二娘或许不知道,我娘家meimei嫁去了洛阳韩家,那韩家才是财大着呢。我妹婿是洛阳城中的富豪,家有良田万余亩,又有店铺百余间,岁入好几十万两白银。就这样的大家,我meimei一嫁过去便是宗妇,拿了管家对牌,管得也是尽善尽美。”

    “原来嫂嫂的娘家meimei这般了不得。是我寡闻了,先前竟没有听说过。”

    “呀,二娘常居家中,对外间事少有耳闻也是正常的。”王家娘子手里剥着榧子,弄了一手榧子的黑衣,“是以姑娘把管家对牌给了我,便好多出门去走走了,听听哪里有豪富人家的事,也好学得点。”

    朝烟一笑,不愿与她多说,只道:“嫂嫂见识广,我望尘莫及。只是管家对牌是父亲交给我手里的,若要换人管家,也得父亲做主,我是做不了主的。”

    王娘子一听这话,以为是朝烟答应下来,便殷勤出主意:“这个容易。只消姑娘去同父亲说,道是家务繁杂吃不消管,让我给二娘分分忧就行。”

    “嚯。”朝烟失语许久,“父亲大人威严,我素来不敢同父亲说话。嫂嫂要说便自己说去。”

    “哦!父亲大人确实威严……那…那姑娘说,若是我去说,父亲大人能同意吗?”

    “这我可不知道了。”

    朝烟言尽于此,低头默默喝茶。

    王娘子见事情已经讲得如此清楚,也就不再说话,告了辞离开,想直奔李诀所在的春晖阁去。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李诀还在御史台,根本不在府里,于是又回晴明阁了。

    朝烟跟孟婆婆一同坐到内间去烤火。

    “怪不得哥哥不喜欢她。”朝烟与孟婆婆讲,“她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怎么说话不过脑子呢。”

    秦桑则在一边好奇:“姐儿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