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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廷声音逐渐低淡起来,倒不是那种消极逃避的口吻,反透着一股看破俗世的平静,静地让人无力。 那件事会跟我一辈子,只要我回到北江,总会有人捕风捉影拿这件事戳你脊梁骨,我不想拖累了是其次,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懒地应付那帮同僚,每天替我喊冤叫屈的吵都吵死了,哪比得上在这一日三餐地快活。 舅舅从没要求过你什么,所以同样的,在能按自己心意活的时候,何必套那么多非要不可的枷锁呢?梁廷说着仰头喝了一口高粱酒,他酒量差,半杯下去立刻上脸,红了半边,你长大了,未来的路总归要靠自己走下去,舅舅对你有信心,我们小枝,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最显眼的存在。 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舅舅一直在这里,但凡觉得累或扛不下去的时候,招呼一声,饭和住所总是能为你提供的。他好像醉了,脸越来越红,说出来的话却温柔地往心窝戳,唯余一片催泪的轻软。 他说到这也红了眼眶,语气却听不出半点异样,或许是酒精挑起的反应,梁廷看着周枝突然笑了一下,只是那抹笑容有些苦涩,像是在回味什么不可挽留的东西,点点伤感,世界这么美好,你们年轻人自当去闯出冲,见证过风和日丽,也要经历雨过天晴,这样才不算人世白遭。 不知怎么回事,周枝从他语气中听到那么点缅怀的意思,不再是以一个舅舅这么简单的身份跟她说这些,反而像个长她几轮的老者,苦口婆心地告诫那些不听规劝的愣头青,少走些冤枉路。 周枝还想再说点什么劝劝他,梁廷已经放下筷子,红着脸晕乎乎地回了房间。 第二天清早,像是怕这件事出什么变故,梁廷早早去镇上的车站替周枝买了下午的车票。 周枝看到车票时,迷瞪的表情变得清醒不少,笑着看向梁廷,这就嫌我烦想送我走了? 瞎说什么?梁廷提着喷壶浇花,闻言侧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我打听过了明天是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开头博个彩,保佑我们小枝每天都顺顺利利。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了?还是教数学的理科教师。周枝忍不住笑。 人老了能保平安什么都信。梁廷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项链,今早收拾房间在你床头捡到的,快二十岁的人了,做事还这么毛手毛脚。 看清那串吊坠后,周枝脸上的笑意僵在唇边,原本舒缓下来的心情褪地干干净净。 那是跨年那天秦徵送她的项链,她没有戴饰品的习惯,但在两人确定关系之后,潜移默化每天携带在身上,慢慢养成习惯,竟然毫无察觉带到了这里。 接过项链,周枝垂眼看着掌心处精细美观的苹果吊坠,打开环扣,隔着衣服将项链戴好塞进了领口藏起来。 梁廷送周枝到车站,大包小包塞了不少东西生怕她饿着,一路叮咛不休。 周枝哑然失笑,这么不放心的话,要不你去跟我一起回去得了。 梁廷笑笑没说话,直到她上车在座位上坐好,才隔着窗户轻喃出声:有空去看你。 周枝特意赶在开学第一天回了趟学校把手续办齐,李栀晴他们听说她要出国的消息嚷嚷着要给她办一个欢送会,早半个月就定好了场子不给周枝一点拒绝的余地。 从办事大厅出来,离晚上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会,周枝兑水吃了几颗药,闲情散了会儿步。 平常不是急匆匆赶去上课就是实验室图书馆两头跑,现在难得心平气和地走在熟悉的校园,周枝轻吸一口气,早秋的寒气抚平些微晚夏残存的燥热,透着淡淡吹黄草尖的凉意。 图书馆、食堂、潭上长亭、实验楼。 明明是她最常去的几个地方,回忆起来的每一帧画面却都多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阴天、下雨、艳阳,无论天气和地点怎么变,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始终是他。 回忆瞬间在脑海喷涌而出,犹如击垮防线的弩手,一箭击溃她摇摇欲坠的克制与决心。 在图书馆自习,秦徵总会提前给她打好热水,怕她低血糖,他兜里总会带几块巧克力放在隔热铁盒里。 在凉亭约会,他总会趁没人的时候偷偷亲她,逗得她面目羞臊耍脾气说以后不来了,第二天看到他出现在寝室楼下还是屁颠屁颠地跑了下来。 而实验室是他们一同为理想奋斗发光发热的地方,有疲累的汗水、雀跃的欢呼,一切精彩绝伦的记忆里都有他。 秦徵这个人,就像刻进了脑海,融进了骨血,在不知不觉中无孔不入,如今想拔除,才发现已经根深蒂固无法脱离。 他们一起度过很多此刻,所以拥有无数美好的曾经。 刻骨铭心,难以忘却。 如今却像顺应时季风一吹就落的树叶,他仍是高高在上的繁茂大树,而她只是短暂停留在他生命里一个季节的树叶,时间一到,会有新的嫩芽代替她落在这颗树上。 但周枝不后悔这么做。 落叶尘归尘土归土,她的大树走出凛冬,归来仍是青葱少年。 他们游走在喧嚣尘世,过客无数,一切终将尘埃落定。 愿他从寒冬中出发,奔赴一场春华秋实的硕果累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