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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之上 第23节

    这话过于坦白了,陈洛愉收回视线,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飞麟笑了笑,拿过他手里的水壶喝了两口:“没事,我也是实话实说,没什么好隐瞒的。”

    看着那人唇边的一点水渍,陈洛愉咽了咽唾沫,感觉到嘴里还弥留着淡淡的甜味。那是刚才陈飞麟给他喝的凉茶味道,他今天还是忘记带水了,陈飞麟也没问,直接就把水壶递给他。

    很奇怪。

    他想,陈飞麟不介意跟别人共用一个喝水壶吗?

    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没有吭声,身旁的人却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又道:“如果想找人说话我可以听,如果不想说可以跑步,出一身汗挺舒服的。”

    他看着陈飞麟站起来,踢了踢腿,好像又准备要跑的样子,便拉住那人的手腕。

    “其实我一出生就没有爸,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爸是什么样的?”

    陈飞麟回头去看陈洛愉。

    他不太理解陈洛愉说一出生就没有爸是什么意思,但这番话让他想起了昨晚。

    所以陈洛愉会靠在他背上,是因为想起了父亲?

    坐回陈洛愉身边,陈飞麟晃了晃装在军用水壶里的凉茶,目光停留在表面已经掉漆的部分。

    这是个很旧的水壶,个头大又笨重,一点也不适合出现在大学校园这种地方。可是对陈飞麟来说,这个水壶有着很特别的意义。

    这是他读初一那年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他是湖南人,出生在常德鼎城下面的景河村。村里人以水稻种植和养鱼为生,不过因为靠近西洞庭湖的澧水尾闾,下雨时节很容易被淹,所以村民们都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至今还挂着贫困村头衔。

    他母亲身体不好,家里的水稻和鱼塘都靠父亲与二叔打理。每次遇到雨水倒灌,父亲就会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望着天叹气。

    他懂事得很早,可父亲从不肯他把精力放在帮着做农活上,总是叮嘱他要好好读书。

    “我爸,”陈飞麟顿了顿,似乎在想着怎么总结,“他没读过书,一辈子都在地里辛劳。不过他对我很好,从小就没让我吃什么苦。”

    “他说我是读书的料,一定要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以后不要过他这种日子。”

    放下水壶,陈飞麟靠在后面的石阶上。他的手肘撑在身体两侧,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面对着cao场。

    陈洛愉看着他,看他嘴角浮起温柔的笑意,目光遥望远方,仿佛能通过那片模糊的山峦看到家乡,看到那个淳朴的背影。

    陈飞麟说:“我不知道别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我爸很好,没有他和我妈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陈洛愉没吭声,他跟着陈飞麟一起仰望,望着天边的轮廓,望着另一个他不知道的世界。

    他没感受过父爱,陈飞麟说的也不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事,他想象不了那种没接触过的贫苦环境。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人简单的几句话却能在他脑海中构筑出一抹真实的身影。

    一位慈祥父亲的模样。

    “你刚才说没有爸是什么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陈飞麟的声音再次响起。

    闭了闭被天光刺痛的眼睛,陈洛愉小声道:“就是字面意思,他在我出生前就跟我妈离婚了。”

    “那你从没见过他?”

    “嗯,我妈说他去了苏丹,后来就没再联系。”

    “那照片总见过吧。”

    “还真没有,”陈洛愉自嘲地勾起嘴角,“我妈连离婚证都放到银行保险柜里了。”

    “与其说她不想我见我爸,不如说她在害怕。”

    “怕什么?”

    陈飞麟静静地看着陈洛愉。

    他的视线很温和,就像cao场上偶尔吹过的风,带来一丝凉爽。不过因为空气里的温度太高,陈洛愉仍然觉得热,觉得心烦。

    他说不出口。

    刘丽亚从小就在他耳边灌输的那些话实在太难启齿,尽管他可以理解刘丽亚的心情,但是刘丽亚不理解他的。

    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听母亲一而再地用污点来否定自己的父亲,何况他从没见过那个人。

    握紧手指,他觉得这样的家事还是别让陈飞麟知道比较好。

    “不说了。”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继续跑吧。”

    他绕着400米的跑道跑了两圈半,一直跑到气喘吁吁,一步也动不了了才停下。身边那人及时勾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到最近的看台休息,又跑到对面把水壶拿过来给他喝。

    看着陈飞麟在太阳下来回奔波的身影,他的心情随着心跳慢慢平静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奇妙到他不禁开始思考。

    就算是飞蛾扑火又怎么样?他还是想要靠近,想要拥有这份温暖。

    刘丽亚坐的飞机在一点整落地,陈洛愉和孙红一起去机场接。

    她穿着黑色连身长裙,波浪卷长发用古铜发带系在左胸前,肩上挎着黑色的elcf,高跟鞋踩出了干练的步伐。

    远远见到他俩,刘丽亚对身边推行李的人交代一声,走过来和孙红抱了抱,又向陈洛愉伸出手臂。

    陈洛愉跟她拥抱了下,听到她说:“你是不是晒黑了点?”

    “最近锻炼比较多。”陈洛愉解释道。

    在儿子身上打量了几眼,刘丽亚惊喜地道:“难得啊,你会想锻炼。”

    孙红在旁边笑:“好了,先回家吧。”

    帮刘丽亚推行李的是她在北京的助手小范,孙红和陈洛愉都见过,打完招呼就一起去停车场。

    上车后,刘丽亚跟孙红聊着最近发生的事,等到小范在入住的酒店附近下车后,她才勾住陈洛愉的手臂:“mama会在这里待几天,你也搬回来住吧,mama给你做好吃的。”

    陈洛愉看着自己这一侧的窗外:“快开学了,搬来搬去麻烦。”

    他的语气听不出异样,不过刘丽亚已经从孙红那知道了他的态度。想着自己刚回来,没必要心急地说那件事,便让步道:“好吧,那今晚你得留在家里,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不等陈洛愉回答,刘丽亚对开车的孙红说:“妈,拐去家乐福,我买点菜。”

    孙红说:“家里有很多菜,我上午才买的。”

    “你就开过去吧,我买点小愉爱吃的,给他好好做一顿。”

    走进家乐福超市,陈洛愉双手插兜,跟着刘丽亚和孙红从二楼逛到一楼。看刘丽亚拿了很多他爱吃的零食,又跟孙红讨论该做什么菜,哪些食材新鲜,问店员有没有他爱吃的红龙和海胆。

    刘丽亚兴致很高,陈洛愉看着她始终洋溢的笑脸,却无法感受她的喜悦。

    刘丽亚总是这样,希望用迟来的陪伴弥补他成长过程中缺失的关怀。可是有什么用呢?她粉饰了那么久的太平,总会在前夫和邓弓这两个话题中与自己的儿子不欢而散。

    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陈洛愉懂,刘丽亚也懂。只是懂归懂,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母子俩也不可能真的不搭理对方。

    买了一堆昂贵食材后,刘丽亚亲自下厨,给陈洛愉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一家人坐在一起举杯。

    本来以为这顿饭能安稳吃到结束,可刘丽亚还是没忍住,在他放下筷子时问起以后的打算。

    “我还有三年才毕业。”陈洛愉提醒道。

    孙红用眼神示意刘丽亚先别说了,刘丽亚却坚持道:“mama知道你还有三年才毕业。”

    “你现在的学校也很好,但毕竟是国内的,如果能到国外留学,那以后回来你的价值就不一样了。”

    陈洛愉把玻璃杯里的可乐一饮而尽,剩下还没融化完的冰块被他吞到嘴里咬,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他没回答,也不去看刘丽亚,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碗,以及那盘摆在他面前,已经被他吃到肚子里,味道很不错的红龙。

    即便他清楚刘丽亚这次回来的目的,可他以为,至少刘丽亚给他做这顿饭是不带有那种目的的,结果他又想错了。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孙红道:“外婆,我先走了。”

    孙红拉住他:“今晚就别回学校了,先去洗澡吧,外婆给你拿衣服。”

    “我还有作业没做。”

    陈洛愉抽回手,绕开桌子走到鞋柜旁。在他换鞋时,刘丽亚走到他身边,道:“小愉,mama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你以前不是很向往爱丁堡吗?只要你现在答应,开学了就能转过去。”

    刘丽亚邀功似地转到陈洛愉面前,望着儿子的眼里都有了光:“mama也会在那边,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你外婆也能过去。”

    “不止我们三个吧。”陈洛愉忽然冷笑起来,“还有邓弓和他儿子,到时候你两头跑,不是一样很忙?”

    刘丽亚的笑容僵在嘴角,陈洛愉退开一步,刚弯下腰就被她抓着手臂又站直了。

    “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刘丽亚不满地道,“我是你mama,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考虑!”

    “你以前跟我说喜欢爱丁堡,现在有机会过去,我们还可以一起生活,不用再分开有什么不好?”

    陈洛愉并不想提这些陈年烂事,但刘丽亚总有办法逼他。

    他甩开刘丽亚的手,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以前我喜欢的时候你让我考过吗?你是不是忘了当时怎么逼我的!”

    他连鞋带都不系了,胡乱地把脚塞进鞋子里,正要开门就听见刘丽亚在身后骂:“陈洛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养大你有多辛苦?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跟他的关系?!要不是你爸,要不是你爸做了那么龌龊的事!我怎么可能……”

    “丽亚!”

    孙红及时打断了刘丽亚没说完的话,陈洛愉放在门把上的手指缩了缩,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他回过头,看着眼眶红了的刘丽亚,一字一句平静地道:“妈,我知道我爸玩男人,我也知道他辜负了你。这些话你对我从小说到大,我真的到死那天都不会忘记。”

    “但这不是我必须接受你和那个男人的理由。”

    推开防盗门,陈洛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快步走出亭湖花园大门,却在看到车水马龙的路口时陷入了迷惘。

    他应该去哪?

    回宿舍吗?

    还是——

    他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陈飞麟的名字拨了出去。

    他不知道现在找陈飞麟该说些什么,但他就是很想见这个人。

    很想见很想见。

    心脏在胸膛里急速跳动着,太阳xue的神经也在抽痛,一声比一声漫长的等待音像慢火烘烤着焦虑。他用耳朵夹着手机,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上,在捏开爆珠的那一刻,机械女声无情地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握着手机的右手无力垂到身侧,他靠在大门边的墙壁上,突然觉得精疲力尽。

    他蹲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用力吸着烟。呼吸系统没能跟上过快的换气频率,他被呛到了,呛得不停咳嗽,呛得视野都模糊起来。

    他垂着头,把那根烟丢在地上,又点燃一根抽。这次才吸了两口手机就震动起来。

    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名字,他立刻按下接听键,最想听到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