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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小就不喜欢虫子,看到它们都会觉得很是恶心。她想要将这种感觉拂去,可是,身上每一个部位都不属于她,她动不了。

    她也是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副身体看起来是她的,但其实,早就已经不是她的了。

    哦,还是有一个部位是她的。

    她的嗓子。

    支撑着她从西街到东街,养活了水云榭十几口人的这副唱正旦的好嗓子,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的。

    可是……只有这副嗓子是没有用的,没用。

    这个名为“美人镇”的地方,这个镇上的所有人,看中的从来不是她能唱多好听的戏,而是在这副嗓子之外,是否有一张好看的皮囊。

    她不够好看,所以她要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人施舍一个登台的机会,所以她拼尽全力地去唱一场两场三场,却依然没法让戏班子这十几口人吃顿饱饭。

    那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去向人讨教如何保养,如何才能变好看一些。她努力地去融入那些美人的圈子,她像个乞丐一样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讨她们的欢心,她听她们的话扮上行头单为她们从早到晚连唱三场。

    她明明是正旦,却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丑角。

    但最后,她也不过是她们口中的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罢了。

    她真的是蠢货啊……春娘心道。

    可是,她最初的目的,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而已啊。

    仅此而已。

    “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有美丑之分呢?”春娘喃喃道。她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有血沫涌出来,但她还是艰难又缓慢地说出了口。“为什么只有美的人才能拥有一切,丑的人却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春娘的声音是真的很好听,轻轻柔柔的,带着一点媚,很适合唱正旦。她说这些话时,语调一直都很平静,似乎到了此刻一切都看开了,没了不甘,没了嫉妒,内心早已释然。她的神情也理应很安详,可惜这张脸不是她的脸,所以便也没法看出表情来。

    “怎么不能活着啊?西街外那座破城隍庙里那么多人,都被害成那样子了,不还在努力地活着吗?”玉云琅皱着眉头道,“就算你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但你至少身体都健全啊,比她们可好多了。她们都尽力地想要活下去,你怎么就不行了呢?”

    离暮雪闻言稍稍眯起眼睛,抿了一下嘴角。

    “是啊,她们都还活着,都想活下去……”春娘叹了一声,“我也想啊。我想要比她们活得更有尊严一些,我想要比她们活得更好一些,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至少——我希望那一天可以来得晚一些。”

    “其实对我们而言,死了反倒更好一些,死比活着容易,也要比活着轻松。但是啊,人就是这么奇怪不是吗?奇怪得没有道理。哪怕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地狱,我们还是想要多活一天。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么痛苦的原因吧,想要活着,便是错了……”

    “想要活着自然不是错。”裴子夜淡声道,“只是活着的出路从来不止一条,出了这美人镇还有广阔的天地,何必执迷于此?”

    “美人镇外……是什么样子的呢?”春娘神往地笑了笑,“我只在镇口看过,很远很远的一条路,连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经也想要离开的,想去一个不用在意我够不够好看的地方,只要认真唱戏就可以了……只是到底没有去成啊,水云榭不是只要有我一个就可以了,大家都不愿意去的话,戏班子还怎么叫做戏班子呢?”

    “所以你就给他们都种了蛊虫?”林苍陆问,“因为他们不听你的话,你就想要他们跟着你一起去死?”

    “什么蛊虫?”离暮雪几人神情一凛。

    “就是那个说能帮助开嗓子的药丸啊!”林苍陆回答,看了一眼归不弃,“四师兄检查过了,它最里面包着的是一只蛊虫,是子蛊,母蛊一定就在她自己身上。”他指着春娘道,“要是母蛊死了,被种下子蛊的人都会死,水云榭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春娘在林苍陆话后却骤然轻笑出声,半晌后咳着血哂道:“你们真是一群奇怪的人,我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竟然都被你们挖出来了。”她长叹了一声,说:“也好,至少在走之前都能明明白白的。”

    “这种蛊虫有一个很温情的名字,叫‘母子连心’,但大家却更习惯叫它‘吸血虫’。吸血虫……呵,跟我们戏班子多贴切的形容啊。”春娘说道,“既然整个水云榭都要靠我才能活下去,既然没了我,这十几口人都喊着会死,既然我注定了要跟他们捆绑着烂在这个地方……那就真正地生死与共同进退吧。”

    她自小就看着这老少十几口人被她爹养活,后来戏班子传到了她的手里,就变成了这一大家子人由她来养。但是,既然要靠她来养,为什么就不能听她的话,换个地方试着重新找出路呢?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却还要指手画脚干预她的决定呢?明明她活得这么难这么累,为什么他们却还能够心安理得地当着她的拖累?为什么他们,那么像是扒在她身上的吸血虫?

    她爹曾经告诉她,这一大家子人是担在她肩上的责任。

    可她爹却忘了,吸血虫也是虫。而她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虫子。

    “这世道,活着真是艰难啊。”春娘的声音低下去,“他们跟着我一起死了,也算是解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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