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王夫人在杭州住了几年,乐不思京。 最舒服的地方,是在于没有婆婆贾母在,家里的事她能和贾政商量一下就决定,不用再看其他人脸面。 但她必须得回去贾珠中了举人,要去考进士了。 考试伤元气,王夫人知道后担心的很,可贾政在旁边悠哉悠哉的。 王夫人气恼:儿子考试,你都不担心的? 贾政笑道:没事,就算考不过,说不定也能得个同进士呢。 王夫人感觉自己又要气过去了。 他们这次回京,荣国府内已经没他们的地方住了,只剩有对外侧门的附属小院。 贾母身边的机灵侍女,欲言又止半天,说道:二老爷和夫人总在地方上,过年也不回来,老太太心情有些郁结,有些疏忽,委屈老爷和夫人了。 疏忽?有张氏在,怎么可能会疏忽? 一问才知道,张氏已经一病去了,连新夫人刑氏都已经进府。 贾政和王夫人愕然半晌,晚间收到贾赦我们分府吧的消息,竟也不感到意外了。 贾赦连新宅院都帮贾政挑好了。 王夫人嘿然:她以为贾赦也会变,结果他依然是个混蛋。 这一切都不耽误贾珠考试。 春闱时候天光正好,贾珠不负众望的中了一甲进士,派任做翰林院编修。这在勋贵人家非常难得,更兼贾政镀完金后也回翰林院养老,一时间有贾家双翰林的美名。 在贾珠中进士的那年夏天,清贵人家的好女儿被一路吹吹打打,送上贾宅。 贾珠身体康健,没几年就让王夫人抱了个好字。 王夫人喜笑颜开,却也不忘抱怨:也体贴下媳妇,不要让她太累着了。 贾珠红着脸嗯了声。 王夫人坐在位子上,稍稍仰头看着,内心满足不已。 孩子长大了。 旁边贾政也有同样的喟叹,他不知如何表达,最后牵上王夫人的手,轻拍了两下,算是感叹。 这回是她的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人的愿望完毕。 感谢读者臺脒,灌溉的一瓶营养液!非常感谢! 第6章 李纨(1) 王夫人经历了两世后,怨根终于除尽,魂归离恨天,魄入太虚境。 警幻仙子感激涕零,谢了又谢,十四号没理会她的殷切客套,径去给下一个怨魂引渡。 李纨。 游魂如白雾般轻忽,怨根却已经曼结全身,看向白茫的眼神空洞无物,仿若木偶。 如果有如果?她轻浅笑一声。 我与兰儿,于贾府缘浅情断,所作所为俱存情理!她扬着调儿说道,若有再来的机会,自然是回到幼年,教会兰儿如何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不让那满脑子仁义道德的御史皇上寻了错处! 李纨的后半生,残酷又现实。 荣国府兴盛时,李纨身为寡妇,像是累赘一样,少被关注,只被贾家养着罢了。 贾府犯事被查抄时,李纨作为无辜的贞烈孀妇,带着贾兰安全度过了人人自危的动荡时期。 只是,李纨的心肺,丈夫死去时冷了一层;大观园里的诗社散场,姑娘女眷各自凄凉散场后,冷掉一层;贾家大房和二房,在贾府垮台后关系冷淡,再冷掉一层。 贾兰自幼养在李纨膝下,对待贾府他人,便都是彬彬有礼的面上情,再不落一点实处。 本来没什么,贾兰考□□名后离府别居,养着母亲终老,也是一种不算太差的活法。 偏偏有御史在他中了举人的时候告了一折,说贾兰不顾堂妹死活,不堪做举人。 原来,王熙凤被休了后,将巧姐儿送到王家去,转手就被王仁卖了。巧姐儿身边的侍女回府求救。府里当时能说话的男性只剩贾兰。 贾兰:大房的事与我二房何干?就说没办法,请侍女出去了。 可御史哪管大房二房?没出五服就是亲戚,不顾亲戚死活的难道不是冷血冷肺不堪为官? 皇上素来崇尚仁厚,听了这事,龙颜大怒,旨意立下,夺去贾兰的举人功名,永不得科考。 贾兰的前程一下子化为灰烬,李纨受不了,一病死了。 李纨本是心中愤慨,由此言语不忿,不守女戒。她说出口后就后悔了,生怕这个天不惯她如此张扬的话,下惩罚来。 阳奉阴违?虚与委蛇?行啊。 李纨惊的抬起头来,仿佛想辨别说出口的存在,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 可她的魂魄立时凝结成了白珠子,朝红尘滚滚中投去。 苦了你了,有什么短了缺了,千万来与我说,不要委屈了自个儿。贾母语调和煦,言语关怀。 李纨看着,只觉得她头上戴着的镶珠红绣祥云抹额太过晃眼,让她头晕,分不清话里是真心假意。 四周弥漫沉郁的香气,屋宇内的各色家具璀璨生辉,鲜亮夺目。 她心下发苦。 贾珠是府里的小辈,长辈不好因为小辈哀恸,纯白色的哀悼气氛只能在他们居住的小院。 她不能在老祖宗面前哭,这是给长辈败兴。 甚至不能安稳的守寡,在素净的环境中待满三年,因为晚辈要伺候长辈尽孝道。 王夫人坐在一旁,衣饰按照贾母的意思,并不能往素净去打扮,现下也只能憋着,不时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李纨。 都怪珠媳妇没有管好那些妖妖调调的侍女,让珠哥儿亏了身子,一下子就去了! 李纨一时对上眼神,更觉胸口发闷。 贾母见她半晌没应一句,调子上扬,嗯了一声。 她忙醒过神来,扯出一个凄凉的笑来:是,孙媳妇知道了。 贾母见着,心下感伤,内心脏腑都开始翻滚。她老年人受不住,忙转移话题道:元春也要备选,儿媳平常多注意些宫里的消息。 王夫人忙起身应了。 又闲说两句,贾母道了乏,命众人散了。大家就各自退下。 李纨回到小院的时候还觉得凄婉。贾母自然不用为孙子哀悲戴白,但她需要,而且是必要。 从贾珠下葬的那天起,她的出现,就是一个提醒:看,你们的宝贝儿子/孙子死了。 所以,她不应该出门,只应该关好院门,好生养育贾兰。贾兰是会有大出息的 想着想着,她不知为何,趴在塌上痛哭失声。 仿佛是要把上辈子没敢哭出来的,都哭个干净。 侍女见着不敢深劝,只忐忑的站在旁边,悄声吩咐准备热水毛巾。 这时候,奶声嗲气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 娘,娘娘 李纨一愣,哭声都止了。 光线泰半从门口投进来,门口站着个小人儿,背着光,摇摇晃晃的站着,却步履坚定的走到她面前,接着咯咯一下,张开双臂: 娘娘,抱!抱! 乳母身背照料不周的嫌疑,已经吓了半死,魂都飞了一半,也不敢进去打扰,只敢站在门口垫脚看着。 李纨看着现在还是小豆丁的贾兰,心中千万种思绪纷过,最后泪如泉涌。 他是自己的希望。 因家里有长辈,贾珠的丧事没有大办,简单走一遍流程,让撩闲的族人扶棺回金陵,贾珠就盖章认定,不再存在了。 李纨开始守寡生活。 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李家仿佛是担心自家的育女效果,特地派周夫人来传消息,说:哥哥给消息说,不要给李家丢人。 不要改嫁的意思。 周夫人是她的嫂子,李家的当家主母。 见着带了一盒华而不实礼盒的周夫人,李纨对此并不意外,嗯一声就是应了。 李家已经开始没落,只剩下一点读书人的迂腐和傲气。到了贾府破败,她和贾兰手头吃紧的时候,也没能补助多少。 贾兰抬头瞧瞧她的神色,再看看周夫人脸上不可抑止的尴尬,摇摇晃晃的走到周夫人的脚前,双臂一张,扑了上去。 呀呀,呀呀贾兰仰起脸,眼睛晶亮晶亮的,朝她笑。 没人听得懂贾兰在说什么,但没人不喜欢笑着的孩子。周夫人也转尴尬为喜,抱起他,摘下腰间带的荷包,晃着,逗他玩。 呀!贾兰抓空了好几次,不恼,只笑咯咯的,不时带点旁人听不懂的咕哝呼声。 周夫人惊叹道:兰哥儿好可爱。 李纨真情实感的评价道:他平常怕生,见你却一直笑,是挺奇怪的。 周夫人听这话高兴的很,把荷包塞到他还在试图抓取的手上。 贾兰小小的脸笑的更灿烂了。 周夫人走的时候语气和缓了许多,说一些会劝老爷多帮你一把之类的话。 李纨全做耳畔风毕竟上一世李家人从头到尾就没露过面拉把手,只漫应着。 偏贾兰听着很开心,咯咯笑着,几乎都流了口水。 贾兰在贾珠死时才一岁,守孝三年后,他已经到了能启蒙的年龄了。 为子计,李纨挑了个吉日,换了素雅的衣服,避开王夫人给婆婆请安的时间,求见贾母。 贾母依旧如春风般说道:有什么缺的尽管来说。 李纨心里明白,到了贾兰出息前,她的身份永远是孀妇,要颐养天年的长辈是不好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狠舅jian兄的jian兄是贾兰。 第7章 李纨(2) 屋内的装饰比起三年前换过一批,依旧是鲜亮夺目。窗纱更是簇新的,光线筛进大半,整个屋里都是亮堂一片。 李纨心中敞亮,目标明确,再没客套到贾母倦了的程度,开门见山:兰儿出孝了,也到了启蒙的年龄 贾母打断了她的话,直截道:既然年龄到了,那就去家学吧。 家学?香怜玉爱这等贴烧饼子的混帐玩意儿都能入学的浑浊地儿,能读个什么书? 李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期期艾艾道:本来我也这么想,可后来又知道,家学里的大部分是半大孩子,已经启蒙过,识得字了,兰儿字还没认全,怕跟不上。 贾母心怪李纨多事其他人乃至最亲亲的宝玉都能去家学,贾兰如何就去不得?听她的话,却感觉也有几分道理,姑且继续听着。 我就想,能不能先让兰儿在我那边启蒙了,再看要不要去家学。 李纨的话说完了,她眼巴巴的看着贾母。 贾母挥挥手:这是什么大事,值当你特地来说?行的! 旁边的俏丽侍女逗趣道:现下知道老祖宗为什么是老祖宗了吧? 其他侍女媳妇纷纷跟着笑,你一声我一句的夸起了贾母,直让贾母喜笑颜开,发了不少赏物下去。 李纨也得了个,不免道谢。 她更多的,倒是松了一口气。 上一世,她刚想联系李家帮忙看有没有启蒙先生,偏贾政忽记起来自己有个孙子,忙问有没有进学,一听没有,直接下命令要兰儿去家学。 这一次就好了,贾母说她自己先启蒙着,纵然二老爷又心血来潮,她也有话回了,不让兰儿儿时灵气磋磨在家学中。 回到自己的房舍时,迎接李纨的是贾兰的欢呼声。 娘来看,我写的!!贾兰仰着柔软的脖颈急切道,满脸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 李纨醒过神来,两手拿过宣纸看。 贾,兰。上头写着两个字。 没有笔锋,没有结构,写的像是西贝兰三个字。 李纨上辈子见过,但这辈子见着,仍然以为新奇,到了惊喜的程度。 我家兰儿真棒!李纨不顾贾兰身上都是墨迹,蹲下来抱紧了他。 她的心脏砰砰跳着。 兰儿颇有天分,又有天在帮他,让兰儿迈过中举人后的磨难。 说不定,他能中进士,当大官,让自己之前的做小伏低,都一样样还回去! 李纨温言夸赞了贾兰两句。待贾兰被哄着不忙于接着写字,而是回去梳洗换衣服后,她朝侍女道,请娘家人来一次吧。 没几天,周夫人就来了。 李纨当小姑的时候并没有刁难嫂子,所以周夫人虽然嫌她出嫁后有些多事,先是对她年少守寡有些怜悯,再是将心比心,她自己若是在李家出了事,也不希望周家嫌她多事。 其中还有一个她自己都几乎要遗忘了的原因。 贾兰看起来真的可爱! 于是,周夫人来了。 李纨迎接了她,见她身上半新不旧的装饰,就知道是照顾自己特地挑的一身装束,心下五味杂陈的叹了一声。 贾兰长大考了举人时,李家已经没落,退回金陵当耕读世家了,她与李家,到底不算深仇大恨。 就算没有李家不信任的那一句递话,她自幼研习女四书,早已将贤良淑德刻到皮上。 再说,即使没那些礼仪约束,听着房里二房嫡孙的读书声,想着改嫁后成为商人妇或是乡下夫人,她也不考虑改嫁。 说来惭愧,荣国府人口众多,老爷又不理庶务。兰儿小,就算吃穿不愁,可也得考虑以后。说时,李纨语气凄苦,举目望去,也只能把兰儿托付给你们了。 她与李家没有抵死不复见的深仇大恨,在某种程度上,能虚以为蛇,临时结盟。 周夫人惊讶于李纨的直抒胸臆,见她房间里齐全却黯淡的摆件,心下的怜悯同情加了一层,还没深想,就点头了。 李纨笑道:兰儿现下四岁,三字经和千字文已经能粗略通读,字也会写了,只是怕他的手疼,就没让写多。贾家有家学,只是先生只合启蒙 听开头,周夫人还以为李纨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儿子,以稍微冲淡一下自己求人的悲苦感。可听到一半,她灵光一通,已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