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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降维 第143节

    “为我神魂出窍,为我迷醉潦倒,为我忘却今朝!”

    空无一人的钟楼上,有着无比美貌的少女提着裙摆轻盈地旋转,她的金发比阳光更加灿烂,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美人独有的那种曼妙气质。

    她抱着追随者送给她的花束,踮着脚尖,像一只白天鹅轻巧地回旋、避让,她的前方空无一物,倘若此刻有演员配合她,那么观众就能看见她是如何傲慢又得意地拒绝那些追求者的,她用天真刻薄的话语奚落他们,看他们失望尴尬的样子以取乐,她是这样的美丽动人,以至于尽管被讽刺了一通,那些可怜的追求者们还是忍不住为她露出的笑容而神魂颠倒。

    “你这轻佻的处子,下贱的美人!”

    旁白的男中音愤愤地唱着追求失败的怒气,但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迷恋。

    “你会将你的美貌售卖几何,你的青春论斤称重,到时候,你再来感叹年华易逝,今日的玫瑰尚未采摘!”

    追求者们不惮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揣测这朵无法被他们摘下的花,他们想尽了办法,把征服她作为毕生的追求。

    如果一个人的金钱不够,那一群人的呢?

    如果一个人的权力不够,那一个阶级的呢?

    如果一个人的爱语不够,那无数人的甜言蜜语呢?

    捕捉一只雪白的蝴蝶,抑或是摘下一朵美丽的花,人世间一切都可以做等价交换,生命、青春、爱欲,都是天平上能够计量的砝码。

    “我摘下这朵花!”急促迷狂的鲁特琴铮铮作响,激动佯狂的男声高唱,“我挖出它的根茎,折断它的枝叶,剥离它的花瓣,亲吻柔嫩的花蕊——它为我所拥有!”

    “不!它为我们所拥有!”

    重重叠叠的人声一起高唱,像魔鬼来自地狱的呼喊,钟楼下的听众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头皮发麻。

    “我们提供了金钱挖出它的根茎!我们提供权力折断它的枝叶!我们甜言蜜语,巧舌如簧,剥离了它的花瓣,那甘美鲜甜的花蕊,应当为我们所共有!”

    “这清纯的处子、下贱的荡妇、无辜的美人——将为我们所共有!”

    象征战争的音乐狂风暴雨般袭来,低沉的隆隆声响通过钟楼轰鸣而去,连带着大地都像是在发抖,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占领了这座人类的乐园、繁华的城市,逼她敞开自己的怀抱,容纳这群粗暴的入侵者。

    淡色丝绸的长裙换下,金发的舞者换了一身色泽更为浓艳的深蓝长裙,华丽蓬松的裙摆上满是珠宝和蕾丝的点缀,她摇身一变成了游走在名利场的贵夫人,她的美貌明码标价地放在了人们眼前,所有人都可以来一亲芳泽,触碰这朵更为鲜艳的花。

    “寂寞,孤独,听!我向下坠落,可怕的残酷世界,我痛苦难当,我情愿死在荒原!金子做的花冠,让我头痛难耐,玫瑰铺陈的大床,让我胆战心惊,谁在呼唤我的名字?是索命的魔鬼,还是拯救我的天使?”

    哀怨的咏叹调气息深远绵长,悠扬高亢的人声响遏行云,华丽如珍珠碰撞的音节圆润饱满,滚珠般坠砸在地上,好似天穹飘下的圣咏,一段独唱长达五分钟,中间竟然只有短短的数秒停顿,这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漫长咏唱听得人浑身战栗,皮肤上冒出了细小的粟粒,每一根神经末梢都guntang地舒展开来。

    万城之城!颓废奢华的巴黎!这被敌人攻占后予取予求的城市,唱着如泣如诉的哀歌。

    怀抱着紫色玫瑰坐在马车中的女主人抬起脸,从薄纱的缝隙间看向了高高的钟楼,她画着精致的妆容,褐色卷发盘在脑后,只点缀了一枚简约的小王冠,玫瑰色的圆润面颊消瘦了许多,拉平的嘴唇显出一种淡漠的傲慢和冷酷。

    权力是最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东西。

    她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召来一名骑士,轻轻对他说了一句话,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旋即缩回了马车里。

    那束淡紫色的玫瑰丛车窗中被抛出来,落到了残留薄薄雨水的地面,很快被启动的马车碾过,变成一团团紫色的模糊泥泞。

    这经由路易十三命人精心培育的、因为与阉伶眸色相似才得以诞生的珍贵花朵,在阿黛拉女王上位后就被大片铲除,女王不喜欢玫瑰这种气味浓郁的花,花园里的“爱丽丝”们很快消失殆尽,这一束作为最后的藏品被进献给了女王,最终还是凋零在了污泥里。

    马车辘辘地远去,钟楼上的咏叹也在此时冲上了高潮。

    第180章 巴黎之死(十五)

    比飞鸟鸣叫更为清澈辽阔的声音从钟楼上飞翔而下, 很难想象人体竟然有这样超脱的力量,完美的共鸣腔将声音成倍扩大,钟楼忠实地托举起这只无形的白鸟, 将它放飞入夜空, 晚风吹拂,于是带着白鸟一路飞过圣母大教堂的穹顶、飞过塞纳河波涛荡漾的河水、飞过伫立在枫丹白露宫前策马的骑士雕像、飞过香榭丽舍大街郁郁葱葱的树梢……

    整个城市都在为这苍茫的歌声而战栗,它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又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带着杂草一样野蛮的韧劲和荒诞的游离感,搭乘着偶尔路过此地的狂风暴雨,将自己也变成了席卷天地和苍穹的一阵风暴, 狂暴蛮横地夺取了所有听者的心脏, 蛮横地将这些小小的柔软器官玩弄在股掌之间。

    “倾听!满嘴谎言的骗子,他要对我说什么爱语?这包裹着蜜糖的毒药!岂不是他将我的双眼蒙住,让我在那个可怖的夜晚于魔鬼窥伺下安眠?多么动听的语言,多么灵活甜蜜的舌头,那根令人唾弃的银舌头,又要来夺走我的什么珍宝?”

    “将我拆解吧,将我分割吧,将我抛尸荒野、弃掷在无名的岛屿吧!”被反复折磨欺骗、玩弄污蔑、灵魂堕落在黑暗中的女主人公发出了可怕的诅咒。

    “如你们所愿!拿走我的手臂——你们称赞的东方瓷器, 让它扼住你们的咽喉!拿走我的双脚——你们用黄金宝石装点过的rou块, 让它们踩踏你们肮脏的身体!拿走我的躯体——你们用丝绸包裹装饰、抚摸拥抱过的东西, 让它伫立在你们噩梦醒来的枕边!拿走我的眼睛——你们口中上帝的宝石, 让它看见你们被烈火焚烧!拿走我的嘴唇——你们亲吻过的地方,让它日夜为你们的痛苦而叫好!拿走我的长发——你们赞美它像金子般的绸缎, 让它缠绕你们的脖颈!拿走我的头颅——你们渴望占有而终将腐烂的白骨, 让炽热的风穿过它的空洞, 为你们的死亡而高歌一曲!”

    音阶一点点上升,到了最后,穿云裂帛般高亢的声音足够撕裂人的耳膜,极致恶毒的诅咒配上她超越了性别的尖锐高歌,这段咏叹调变成了一种对大脑的折磨,而非方才愉悦的享受,不少人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他们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暗暗希望这段咏叹调赶紧过去。

    不知怎么的,他们觉得这段咏叹调的内容特别刺耳,总觉得里头的话意有所指,一些敏感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开始四下张望。

    好在惨烈的高歌不久就结束了,女主人公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她此刻又换了一身衣服,这套丝绸长裙色泽殷红,像是新鲜流淌出来的血,头顶摇晃的灯照在她身上,丝绸波光粼粼的面料和上面细小的水晶钻石一起反光,让她看起来像是裹了一件用血染红的衣服,而衣服上的血还在无声地流淌,过于浓艳恐怖的红色长裙上拥簇着连绵的花朵,从她的胸口一路向下,她的胸腔仿佛裂开,里面流出的血长成了繁茂的花丛,加上她一张脸肤色雪白,长发灿金,这种色差的对比更显惊心动魄。

    ——也使她身上那种诡谲多变的美摧枯拉朽地击穿了所有人的审美防线。

    没有一个人能否认她此刻的美,她站在巴黎钟楼上,就像是这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为自己挑选了一具皮囊和灵魂,如果巴黎活着,就应该是这副模样。

    她和巴黎一样风情万种、糜烂奢华,她和巴黎一样美艳绝伦、浪漫放荡,她和巴黎一样纯洁天真、优雅端庄——

    他比巴黎更美。

    他坏的坦荡,他一生坎坷,在浮华浪荡中辗转,他不那么完美,甚至显得邪恶,但这才是他们梦中的巴黎!

    这座最好的城市,最坏的城市!

    “巴黎……”

    有人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声音如同拂过野草的微风,很快卷起了嗡动的回应。

    “巴黎——巴黎!”

    此起彼伏的呢喃应和着响起,巴黎的市民们热泪盈眶,如同稚子仰望母亲般仰望钟楼上的人。

    鲁特琴乐声一转,沉入了终章,手风琴的声音大起来,压过了下方的窃窃私语,女主角双手环抱自我,闭着眼睛梦呓般忘情咏唱。

    “主宣判我的罪恶,祂说我引诱了虔诚的教士,让他背弃了信仰。主那忠实的牧羊人啊,你为何在我耳边说出那样的爱语,在我尚且是不通情爱的幼童之时?祂宣判我引诱了一个好人,因那是一位高贵的爵士,为着弃儿的存活殚精竭虑。这诚恳的好人啊,你为何脱下我的衣服,在我祈求获得你的宽容时?”

    “何须神的宣判!我像吝啬的守财奴,而你们夺走了我仅有的一块面包!我是火中将死的活尸,唯有你们的死亡足以让我快慰!”

    她像是在讲述一个俏皮可爱的故事,但她说出来的东西却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在宗教信仰盛行的国度,将教士作为反面角色放在歌剧中是非常少见的,不如说根本没有人会这么做,惹怒了信徒们还是小事,教廷也不会轻易放过损害教会名誉的人,尤其是她不仅在一段唱词里暗示教士诱jian儿童,更塑造了一个邪恶的贵族形象,一口气得罪了两个有权有势的群体。

    以至于这一出戏剧看起来不再那么单纯,而像是……血淋淋的鲜活经历和控诉。

    更多的人意识到了不妙,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站立在巴黎钟楼上引吭高歌的美人像是未曾察觉到底下的sao动,没有丝毫停顿,婉转流利的嗓音带着经过打磨的、恰到好处的颤音,将咏唱推上了足够震碎玻璃的高度。

    “燃烧吧!我挚爱的巴黎!将一切罪恶和贪婪焚烧殆尽,让清洁的爱在烈火里永生!”

    “燃烧吧!我永恒的巴黎!让主的利剑焚化人间的朽恶,所有审判的和被审判的,都一同归于主的怀抱!”

    穿透云霄的高音撕裂了晚风,悬挂在上方的吊灯不知是否是年久失修,在她的声音冲上顶点时,猛然断裂,砸在了地上,里头长年累月沉积的油脂和火星迸溅开来,闪出了橘色的火光,只是短短一瞬,从圣母大教堂、枫丹白露宫乃至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十数簇橘红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訇然炸开的巨响,托举起了整个巴黎。

    接连而起的巨响像是烟花,一丛丛美艳灿烂如日光的花火盛开在巴黎的各个点上,作为背景音的女高音进入了辉煌绚丽的华彩,象征着音乐艺术史顶峰的歌声伴随着光焰倾泻而出,跟随火光的爆鸣起落,大火灼烧到了周边的房屋,沸腾的人声和惊慌的呼喊连绵成片,于是独唱的华彩也变得愈发绚烂,几乎要让人为之匍匐颤栗,惊觉这样的歌声不应当出现在人间——

    天堂也好,地狱也好,城邦衰颓,国家毁灭,人类被洪水席卷……总之只有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景,才仿佛值得这个超脱凡尘俗世的歌声为之现身。

    “死亡吧!巴黎!”

    “苏醒吧!巴黎!”

    女高音盘旋着乘热风飞向烈火中的城市,短短几分钟,半个巴黎都笼罩在了火焰里,火光腾起了十几米高,在夜空中像是举起了一把火炬,静默的城市好像真的苏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握住guntang的利剑,发出嘶哑的咆哮,那些精致华美的玻璃橱窗被高温烫裂,顷刻之间爆炸开来,水晶似的碎片折射出迷离的光彩,被救火的人群踩在脚下。

    巴黎钟楼下大部分市民都露出了惊骇欲死的表情,一半的人飞快扔下灯盏跑去救火,一部分人则犹疑着站在原地,恐惧地打量远处熊熊燃烧起来的大火。

    火势正在以一个不合理的速度飞快蔓延,其中夹杂着房屋坍塌的轰鸣和爆炸声,热风吹到了尚且未被侵扰的巴黎钟楼,但作为城市的中心,这里显然也不可能安全太久。

    剩下的人不多时就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们不一定是想要去救火,只是一种怪异的本能,属于人类独有的求生欲催促着离开了这里,眼前是人间地狱般的惨状,耳边却是绮丽诱人的华彩咏叹,这样的反差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或是壮美的歌剧,每一个立在钟楼下的人都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深沉恶意和恐怖感。

    ——只有魔鬼,才能导演出这样一场歌剧,凡人只配在此做一只蜷缩的羔羊。

    “救火!救火!准备救火!”

    不仅是巴黎沸腾了,驻守在外面时刻关注着黑洞中情况的人们也惊呆了,好好的,怎么里头忽然就烧起来了?而且还是规模庞大的城市火灾!不及时制止的话恐怕要波及到外面,尤其是在这个黑洞即将登陆完毕的紧要关头。

    掌握着与水相关的能力的异能者们被迅速调动过来,配上一定的防护人员,直接进入了巴黎进行灭火,隐约中,他们似乎听见了一个美妙悠扬的歌声,像飘洒的星光和天使的羽翼一般,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如影随形地伴着火焰和爆裂的声响。

    凡尔赛宫里,骑士们试图保护着女王冲出大火,但门口忽然发生了二次爆炸,直接将华丽高耸的门廊炸塌了,大楼梯被炸断,裸露出灰白狰狞的内部结构,彻底阻断了下楼的道路,他们不得不护卫着女王深入宫殿,趁火还没有烧进来之前,寻觅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他们最后停留在了走廊尽头的会客室里,女王独自坐在会客厅中,看着窗外被火焰覆盖的巴黎,神情恍惚,感觉自己如在梦中。

    第181章 巴黎之死(十六)

    阿黛拉觉得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场古怪的戏剧, 她的父亲是教皇,宠爱她到甚至不顾教廷严苛的律令,公开承认了她的身份, 教皇之女的头衔令她一下子成了公国王朝们炙手可热的女主人人选, 而最终,她选择了当时还是高卢皇太子的路易。

    不……不能说是她选择了他,应该是她的父亲为她选择了他。

    “阿黛拉,你要相信, 爸爸为你选择的丈夫一定是最合适的,”年迈的教皇将她叫到自己身边,慈爱地凝视这个老年才得来的女儿, 他爱她比爱几个儿子更甚, 因为她温柔、聪明,又乖巧得像一只顺从的羊羔,“我会将一半的家族封地送给你作为嫁妆,当然,为了防止你的丈夫图谋不轨,如果你无嗣而终,它们会被重新收回教皇国。”

    教皇一点一点耐心地和女儿说着自己的安排:“你希望谁为你送嫁?……彼得?不,他太年轻了, 还缺乏足够的经验, 让维罗卡送你去吧, 他会为你安排好一切。高卢送来的礼金会并入你的嫁妆里, 它们是你生活的保障,不要相信你的丈夫, 无论他对你说什么花言巧语, 都不要把你的钱扔在他身上。”

    教皇的话令还是少女的阿黛拉产生了一丝迷惑, 爸爸明明刚才还说了,他为她找了最合适的丈夫,为什么又要她不要信任她的丈夫呢?

    或许……或许是爸爸口误了,这很常见,自从教皇某天起床忽然发现自己的白发多到无法再用染料遮盖,他的脾气就一天比一天阴晴不定起来,曾经像一头雄狮的男人开始出现老年人的症状,偶尔会忘记事情,需要别人提高声音重复自己的话,还会失眠,随之而来的就是日益增长的顽固与控制欲。

    他的控制欲已经强到了连他的情妇——阿黛拉的母亲都无法忍受的地步,两人和平分手后,阿黛拉的母亲迅速和一个男爵结婚了,而阿黛拉则留在了教皇厅里,面对着喜怒无常的父亲。

    不过这对阿黛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她是个极其温柔和顺的女孩,教皇曾经称赞她比羊羔更加纯洁忍耐,这种特质让她安然地接受了父亲偏执的控制欲,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的——因为她本来就这么乖巧,循规蹈矩地生活在爸爸为她框定好的道路里,做着一切该做的事情、拒绝一切不该接受的东西。

    被安排、被束缚,于她而言都是正常的。

    她像是圣经中被主牧守的羔羊一样安静地接受属于她的命运。

    “是的,爸爸。”阿黛拉认认真真地记下了父亲的话,褐色的卷发规规矩矩地梳理好,玫瑰色的圆脸上满是属于女孩儿的稚气。

    教皇看了她好久,下垂的眼皮里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锐利,在审视了女儿许久之后,他眼中难得地露出了一丝遗憾:“阿黛拉,我亲爱的,你真是太听话了。”

    “是的,爸爸?”阿黛拉疑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教皇无数次地夸奖过她的听话,用各种各样的语气,或赞美或炫耀,但是从没有一次,语气复杂到令她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否是在夸奖她。

    “或许。”教皇看着自己的女儿,冷硬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出现了一丝丝软化,他为她挑选了一门对教皇国最有利的婚姻,结束了长达十六年的精心教养,终于到了她应当为他做出贡献的时候,但这个男人却隐隐地为之愧疚,她这样听话、温顺,这曾在他看来是多么美好的品质,可是等她遇到了她的丈夫,她会不会像听从他一样听从那个人,然后傻乎乎地为他献上一切?

    “或许,”他重复了一遍,“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仅仅只是听话无法为你赢来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不要再听任何人的话了。”

    从腥臭肮脏的政敌中厮杀出来,吞吃着敌人的血rou登上教皇之位的男人第一次对女儿说出了全然不真善美的话:“屠戮、陷害、下毒、谋杀……阿黛拉,你是个听话的好女孩儿,记住爸爸的这句话,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那就尽管去做个坏孩子吧。”

    他还是在叫她听话,但是其中的意味和之前每一次似乎都不一样了。

    阿黛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屠戮、陷害、下毒、谋杀……在她接受的教育里,每一个词都是肮脏不洁的,连升起这样的念头都是污秽邪恶,她需要为听见了这样恐怖的词语而去向神父忏悔,可是、可是现在对她说出了这些话,甚至在教导她这样做的人,就是主在人间的化身、她的教皇父亲啊。

    这样的反差令她感受到了某种不安,在她眼里圣洁美丽的教皇厅似乎也与之前不太一样了,那些微笑着的圣像、挂在墙上的惩戒图、沾满血迹的圣物都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当天阿黛拉就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有意无意地忘却了这次会面的后半段,教皇也再未提起过这件事情,好像这几句话不过是阿黛拉梦中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