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坐在月明里 第41节
傅雨旸朝她近一步,她便后退一步,“当然。去了,也许我就能更早见到你了。”事已至此,傅雨旸已经开始把手里原本就不靠章的牌,一一往外扔了。 “哦,不对,去了,你爸爸就不会守着他的青梅竹马了,傅缙芳的养子,怎么也会匹配到更好门户的女儿的。和我们家老头一样的宿命。” “只是没有你了。” “傅雨旸,这才是真正的你吗?”周和音眸光里一冷,她质问他,“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只是要说清楚你早该第一面就该交代的事,然后拿你高高在上的出身、傲慢来对我的家人嗤之以鼻?” “是这样吗?” 月夜里,她哭得泪眼朦胧,巴掌大的脸,先前明媚动人的通勤妆全被眼泪耽搁的失了彩。 饶是如此,依旧是动人的。漂亮自信是骨子里出来的东西,这和家教一个道理,经年累月才养得成。傅雨旸世故看得到,旁的男人也一样看得到,用他们江南的话来说,这么灵的姑娘,将来谈婚论嫁,总不会差的,父母也能在背后多少偏帮些。 他们终究输在时机不对,因果不对。傅雨旸不敢说了解她,而周和音也实实在在错会了他。嗤之以鼻? 傅雨旸想说,你高看我了。 相反呀,我明明最最艳羡你,姑娘。我有女儿也要这样养的,才会昏了头地一味想你好,看你好,我也跟着快乐。仅仅如此。 “我只是比拟一种没有发生的可能。”也可以假设成一种残酷。 “没有这种可能!”周和音斩钉截铁。 “阿婆就是阿婆,爸爸就是爸爸。我就是我。”她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也许你没得选,我也是。” “傅雨旸,我不会原谅你的。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就告诉过你,房子是阿婆留给我的,你不该这样的,不该来打扰我的家人,不该来招惹我,不该由着我跟你说喜欢你!” “你甚至比你父亲更不该!” 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周和音承认,倘若起初他便和她开诚布公,她不会的,不会和傅家人有半点来往。这一刻她才懂他说的,他坦诚,他们就天南地北了。 “对,我比傅缙芳更不该。”傅雨旸复杂一眼神色,咽下这句,“所以,既然这桩前尘得以盖棺,我有预料到的,也有盲点没有预料到的,总之,来给你一个交代,之后,也会给你父亲一个交代。” “周和音,我还是那句话,对于你,你怎么追究我都可以。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他总不能说不后悔对她那样。 “然后呢?你给我爸一个交代,然后呢?” “补偿已经毫无意义了,也是对梁珍的亵渎。自然算我违约,解除与周家的租赁合同。” 然后,天南分地北。 说话间,傅雨旸的车子徐徐泊停在他们身后。他一直这样,每一步都打点好了,他的行程,他的人生,包括他的步步算计。 周和音看着他折回车上,以为他就这样走了,岂料,他探身到座位上,拿着东西再回头来,是那对甜白釉的杯子。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杯子当初确实是打算送给江富春的,联络生意的酬情。那天你举着杯子看,回头我就改主意了。” “只觉得想把它们送给更投契的主人。” “它确实是古董,当初我高价从收藏家里割让过来的,原本是打算送给我父亲,爷俩干仗遮捂过去的台阶石罢。岂料,东西没送出去,他就急症送医,没熬过来。回头看,好在没有送出去,不然太不值了,东西到他名下的不值。他甚至从头到尾没有当惜过我母亲,他只有妻子,没有爱人。” “他从头到尾认真教养过的孩子,只有时若。我不过是顶着傅缙芳独子名头,成也他,败也他罢。” “周和音,我把杯子转赠给你,它对应的价值,每一分钱都是我坦坦荡荡挣来的,干干净净。你可以不喜欢,挂牌拍卖出去也好,回头砸了也罢,只是别当着我的面。” “这不是什么弥补,仅仅是礼物。” 盒子塞到周和音手里,她却只凄凄惋惋地看着他。 看着他不再言声,转身回车上。 傅雨旸走到车子边,拉门侧身坐进去的那一刻,周和音几步追过来,她喊了他一声,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只固执的眉眼盯着他,“我要那封信,阿婆写给你父亲的那封信。” “……正式来s城前,已经被我烧了。” 得闻如此,她更加痛心且恨他,“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想也好,背也好,你把那封信复原出来!”胡搅蛮缠的口吻。 车里的人看她泪未干,几分笨拙地捧着那个盒子,终究没有当着他的面摔成个粉碎。 反而,赤诚的人倒像是捧着她的心。 傅雨旸几乎本能地伸手,来给她擦眼泪。 周和音糊涂了,他也跟着糊涂。两个人都忘记了这里离六家巷只有百米远,这里的街坊个个知道周家的小囡出落得标致水灵。 小音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有人和春芳开玩笑,要给她说毛脚女婿,让学采喝丈人酒了。 周和音心心念念阿婆的信,她无论如何要看看阿婆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勇气去提笔给那个人写信的。 她没有想多少,可是等傅雨旸真正探手过来替她拂泪的时候,她又一时不设防了。 她始终不信他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地铁那里,他连一个陌生小孩都能照料到,是他自己说的,论迹不论心。 她看到他的论迹了呀。 思绪堆叠,她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朦胧蓄泪之际,全然没看到身边有人走了过来。 周学采依旧一身最朴素的衬衫、长裤,袖口还套着塑胶的套袖,一副市井干活人的自觉。 不到五十的男人,勤苦半辈子,平日烟酒不离,风吹日晒的过日子,已然有了岁月的痕迹。 这样一个快半百的男人,倘若说最大的软肋,也就只有对女儿了。男人对待配偶和子女,永远不一样的觉悟,尤其孩子是女儿。 正因为同为男人,同类劣根性的自觉,他们彼此更懂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心境起伏是怎样的。 绕来绕去,总归离不开风月二字。 周学采远远没做好一个嫁女儿的父亲觉醒。他甚至听到妻子说女儿有个恋爱对象都很不是滋味,生怕那些个男生欺负了他的女儿。 遑论眼前这一幕,先前所有的存疑都作了实。 母亲当年没绕开那个姓傅的,多年以后,他的儿子又出现在周家。 这俨然是作孽,诅咒。 周学采从前教育女儿的威严话就是:你要是儿子,我早就动手了。 如今他还是,饶是女儿犯了这么大的糊涂,他依旧舍不得动姑娘半个指头,远远地,威严的,一个父亲最大的怒意与隐忍,“周和音,家去。” 第35章 ◎已成灰◎ 晚上茶馆没有晚市, 周学采和店里几个约着喝酒。 邵春芳在家里打牌。夫妻俩一向这样,忙的时候脚打后脑勺的忙,歇的时候也认认真真歇。 家里牌桌上, 邵春芳手气正好呢,连着四牌没下庄。门楼里听到有吱呀推门声, 她不知是他们爷俩谁回来了, 只在牌桌上嚷着:看一下厨房炉子上的水开了没,开了浇起来,再把炉子封起来。 手里的牌刚打出去, 就听见门口周学采的声音,不知冲谁, “去你奶奶屋里!” “去!”再喝了一声。 邵春芳这才离了位置,出来看, 周和音不声不响站在门口,丈夫冲女儿吆三喝四的。 她忙问这是怎么了? 周学采再出声, “我叫你去那里站着,听见没!” 牌桌上的那三家已然闻到不对劲了, 这是教子的阵仗。姜太太立马也跟出来,问春芳这是怎么了。 周学采没好口吻,只要妻子,牌桌散了。 邵春芳那么个圆融的人,一半会意丈夫的不快,一半也怕街坊邻居地看笑话。连连打姜太太她们几个的招呼,不打了,个么不好意思啊。 姜太太哪里想走, 她劝架的阵仗, 实际上还是探探出了什么事。 门口的爷俩, 老周说不动小周的样子,就一把薅着姑娘的后领子,拎着进了家门,直往老太太的北屋去。 姜太太从没看过学采这个样子过,啧啧地喊,这是做甚呢啊,出了什么事了,小音都这么大了,哪能这样子的啊,伤孩子自尊的。 邵春芳气都气死了,也顾不上脸上好看了,只催牌搭子走,一味全怪到丈夫头上,他就这个臭脾气,火一上来,谁人都不看的。 * 直到打牌的人匆匆散了,前楼闭门落户了,邵春芳再赶来北屋,看堂屋里的爷俩二个一个冷脸一个低头,她才拿出当家人的气派来,事实这个家一向她说了算的。“嗯呐,这是怎么了,啊?出什么事了,要这样!” 周学采不回应妻子,只问周和音,“你自己说。” 周和音始终不启口。她今晚的情绪实在太多,眼下是没有巧智面对了。 巷口,爸爸径直过来,要她回家去。 傅雨旸从车里下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声,周学采就给打回去了,“傅先生从今日起,一脚不允许登我的门。你的租约,我双倍赔给你。连同你老子的那份。” 傅雨旸全不讶异周学采的话,只冷静提醒他,“周先生有什么不快都可以跟我交涉,倘若为了外人为难自己的女儿……” “你也知道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管了二十二年,只要不打死她,谁也不能来做我的主。” 有人哑口。他确实无能为力,“那么我等周先生教子回来,我有几句话代表自己也代表我父亲,想和你以及您母亲有个交代。” “我没见过你父亲,但是今天算是见过了。傅家人名不虚传,干些惠而不费、偷香窃玉的事,信手拈来不说,还寡无廉耻。” — 周和音手里一直捧着个盒子,刚才怎么趔趄,她都没松开。 眼下又怎么问都不肯张口,周学采几乎怒火中烧,两步上前,夺了她手里的东西,饶是不懂行,也看得出盒面的木料是金丝楠木的,抽开盖面,是一对古董式样的杯子,嵌在防尘布中,精致又典雅。 他问哪里来的? 那个姓傅的送的? 为人父的痛心疾首,他这些年再苦也舍不得妻女吃半分苦。邵春芳老是念叨,我们老周多惯着他的丫头啊,都这么大了,他丫头吃不下的饭,他都可以拨到自己碗里来。 他自问对待自己的孩子,是富足的供养,无论精神还是物质。 周学采周岁不到就被梁老师收养,相伴了四十三年的母子情。老mama那些年没冲他高过一声,梁老师一辈子都轻声细语的。 中途是有人给她说过媒的,有她看不上的,也有人家看不上她的,尤其还拖着个养子。甚者谣言,说是养子,不晓得她和谁轧姘头生的呢。 老母亲临了交代两件事,一件是这个房子,一件就是她从前那段往事。其实谈不谈已经不重要了,只是他们母子一场,临了,学采都不知道,有些说不过去。 不是什么体面的过去,就不要告诉春芳和音音了。 她这辈子不后悔,遇上的每个人,都是她该经历的。傅缙芳,那个孩子,后来的你,和你的妻子、女儿。都是我该经历的。 我庆幸从梁家出来了,那样盲婚哑嫁的,不是我想要的。后头不嫁人,也不全是为了你,学采,我过惯这样清净的生活了,我不习惯和人睡一头的。 周学采笑话母亲,你不习惯,还天天由着小音和你睡到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