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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有个小舅舅 第38节

    第41章 .天光云影自律的青年啊,你半夜不睡是……

    在烟雨心里顶顶行的娘亲,眼下心里也装着心事。

    把孩子接上山,由青缇服侍着更衣用饭,席间闲话了几句,濛濛惦记着把那一朵云水蓝的桔梗花保存下来,拉着青缇就进了卧房。

    濛濛不在身边,就少了些叽叽喳喳,顾南音的手头闲了下来,坐在天井里就着一点溶溶光,去瞧芳婆捣蒸好的糕粉团。

    糕粉团捣成了要做年糕,芳婆握着小石杵,一边捣一边儿同自家姑奶奶说着话,“这回可好了,太主殿下正大光明地从东门回府,不仅唤咱们姑娘叫表姑娘,还叫白嬷嬷送咱们姑娘家来,往后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她们的瞧得起值几个钱?这么些年,我带着濛濛在山上不也熬过来了?”顾南音看着小石臼里头油光可鉴的糕粉团,叹了一口气,“槿芳,你最是知道咱们怎么难。十年前,这里就是一处漏风漏雨的破屋子——从前看林人住的屋子,能有多好?咱们俩求爷爷告奶奶,使了多少银子,才托人把这里建起来?外头的围墙、里头的墙纸、地砖、哪一块不是咱们几个拿手砌出来的?”

    姑奶奶说着说着就抹了泪,芳婆看着、听着,手里的石杵在石臼里五搡六翻的,也捣的心有戚戚。

    是啊,眼下谁看了斜月山房,都要赞一句雅致美观,可谁也不记得十年前的那间破屋子了。

    彼时,姑奶奶从广陵谢家出来,简直像被扒了一层皮,身上拢共就几两碎银子,卖了六亩广陵的农田,才凑足了回金陵的盘缠。

    再后来娘几个在这间破屋子里凑合下,第一年一整个雨季,屋子就泡在水里头,姑娘眼盲,哪里都走不得,硬是断断续续地害了一整年的病。

    小孩子害病最是磨人,半夜等不来郎中,就背着孩子向外头去瞧病,这等事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常常娘几个回了家,彼此一打量,这个掉了鞋,那个没梳头,狼狈不堪。

    也曾抱在一块哭过。

    那时候还没有青缇,云檀也还才十三四,也莫分什么主仆,同至亲也差不了多少了。

    从哪一会儿开始觉得眼前有光了呢?

    好像就从姑娘的眼睛复明了开始,也好像是从那个奇怪的盆儿开始。

    砖石屋舍也建起来了,虽然简陋些,好歹也能遮风挡雨;府里也陆陆续续开始给姑奶奶发月钱,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出来了,到后来竟然还能有些闲钱,那就给八九岁的姑娘再买个丫头,这不,青缇就来了。

    芳婆想到这儿,又高兴起来,把石臼里的糕粉团拎出来,撂在桌案上揉擀。

    “再难,您也领着咱们蹚出来了,往后还能有什么难事?”她笑说,“姑娘一向在府里头名不正言不顺的,这回太主殿下发了话,顾家认下了姑娘,往后说亲的门第也能高上几个台阶。”

    顾南音听着她说,眼睛里就多了点子迷茫。

    “大约我是和离过的人,就觉得这盲婚哑嫁什么的最不靠谱,濛濛嫁了谁,我都不放心。”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眼下这状况,也不知是好是坏。从前能说走就走,这会儿可就难了。”

    她若有所思,“太主娘娘今日认下了濛濛,咱们这里是喜忧参半,在别处,会不会有人坐愁行叹、吃不下饭呢?”她又顿了顿,摇头自语,“依着那人的性子,应是不会发愁。”

    芳婆一怔,不明白姑奶奶的意思,再想问清晰,姑奶奶已然站起身,回房去了。

    这一头,斜月山房里升斗小民的忧虑,只在明日今朝;而那一厢掌管天下刑名的刑部衙门里,却关乎民生世情。

    刑部新上任的直隶清吏司郎中杨维舟负手站在廊下,只望着院外那两列刀枪剑戟的铁架。

    昨夜凌晨,巡夜的衙司来报,有人连夜将一名案犯送入了直隶清吏司的衙门,杨维舟将将从登瀛知县的位子升任直隶府清吏司郎中,又没什么家累,自是第一时间赶至到了衙门。

    只是乍一见那名摘去黑布的案犯,整个直隶府清吏司衙门都面面相觑,怔在了当场。

    案犯肩背及臀,都受了棍伤,口鼻也肿胀不堪,好在伤口被处理的很好,故而虽整个人形容狼狈,仍能看出大概样貌。

    饶是如此形状,此人却仍凶恶着神情,唔哝不清地说着话,时不时大喊大叫。

    将此案犯押送而来之人,黑衣黑面,面对这一位杨维舟杨大人,不卑不亢,吐口清晰。

    “此人名叫程务青,乃是刑部上个月下发缉捕令里的案犯。还请杨大人审度。”

    一句话交代清晰,杨维舟登时明了。

    这宗案子很棘手,棘手到上一任直隶清吏司郑严律告病致仕,他杨维舟临危受命,实则赶鸭子上架。

    程务青是当朝一品大员的亲外孙。

    “行首案”一出,直隶清吏司的人以为抓了几个纨绔定罪便能结案,岂料那两名投河自尽的行首的至交好友,同为秦淮行馆的暮云姑娘,在朱雀门大街敲登闻鼓,以柔弱女儿身生受了金陵府衙门里的三十杀威棒,状告程务青为此案首恶。

    此事在金陵闹的朝野上下,人尽皆知,金陵府衙的官员们束手无措,最终只能上报刑部审复。

    程阁老明面上笑说一派胡言,老夫家小行事磊落,尽可去查。背地里却将程务青藏匿半月之久,又因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他湖阜一党的同僚及门生,只要刑部衙门捉不到程务青之人,此案便会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谁也不曾料到,今夜会有这等棘手的收获。

    杨维舟在地方上,名声极好。

    他任登瀛知县时,当地官僚勾结倭寇,纵倭寇上岸侵扰。杨维舟到任后,不计生死,捉一人解不了倭寇之苦,那便全捉。到末了,那登瀛府衙衙门里能站着的,竟只剩下几名官员,其余的全部押解进京受审。

    他能被调任京城掌管直隶府清吏司的郎中,泰半是因了他秉公的执法手段。

    “行首案”里两名受害的行首,虽是投河自尽,可尸首被打捞上来时,浑身布满伤痕,鞭痕、灼伤的痕迹、身体更是遭到非人的侵犯,在生前遭遇了什么,难以想象。

    偏这些纨绔,第一日被捕归案时,他们的爹娘竟还轻飘飘地托人来递话,左不过就是那些。

    “两个妓子,饮酒作乐时失足跌入秦淮河,还能牵扯到我们家孩儿?”

    “若当真有人状告,赔几个钱结案便是,何至于兴师动众的,把孩子拘进衙门里?”

    纨绔们归案的第一日,有家里权势滔天的,便被领了回去,那程务青就是那一日被保了回去,到今夜才归案。

    杨维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

    清吏司的衙役将程务青关入了刑部大牢,专派人守着,杨维舟下令万不可泄露此人消息,第二日的晚间才收拾齐整,从刑部衙门踱出,慢慢地往太平堤后的官邸而去。

    朝廷的重要衙门大多设在正阳门左近,唯有三法司皆在太平门外,其旁便是钟山,大抵是因着刑部大牢里常有嚎叫之声,在城中的话怕会惊扰街巷。

    杨维舟今年不过而立。他是山东人,有着一张英武的面容,和高大的身躯,此时缓缓踏上太平堤上,身影伟岸地像一座山。

    此时钟阜烟晞,玄武湖的夏荷初开,湖堤有一段向上的高岗,杨维舟慢慢向前行,心头萦绕“行首案”的细枝末节。

    此案人证、物证、乃至两名行首的遗体都已剖验取证,桩桩件件都指向此案的首恶程务青,若是寻常纨绔犯案,怕是早已被缉拿问斩,可此人是程务青,当朝一品大员、太子太师程增寿的亲外孙。

    此时,程家一点动静都无,怕是还不知晓程务青的下落,而黑衣人能将程务青送来直隶清吏司,怕也是相信公权法律。

    倘或抛却良心、攀炎附热,那便将人往太师府送去,讨一个升官发财路,未来前程似锦,即便不能,似乎也好过来日被人秋后算账。

    杨维舟自嘲一笑,忽听得高岗之上有脚步声,因这太平堤又叫做孤凄埂,若非三法司之官员,很少会有人出现在此地,杨维舟警觉起来,慢下脚步,往那高岗处望去。

    清荷莲叶开上了长堤,有烟水气氤氲在低处,来人一袭长衫,身形清瘦颀秀,月色落在他的肩背,像是负载了一整个夜色,显出芒寒色正的况味。

    他道了一声杨大人,嗓音清冽,自有一番清雅意味。杨维舟早已认出此人,心生疑虑之外,又凭白起了一股向往之心。

    有的人就是这样,他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无端想起建安风骨、魏晋风流,令人心生仰慕。

    杨维舟快步上前,恭谨垂首,还礼道:“阁臣大人。”他顿了顿,“太平堤尽头是三法司的官寓,下官方才下了衙。不知大人为何来此。”

    “乾定六年的殿试,御试策题有一道,”顾以宁微颔首,“如保赤子,心诚求之。(2)彼时杨大人的答卷虽只点了第十九,我却品读许久,有一些不解,还请杨大人释疑。”

    杨维舟为之一震,他从前自诩策问很好,却只在殿试得了第十九,一直为心中大憾,此时听得顾以宁这般说,颇有伯牙子期之感。

    “不敢,阁臣大人请问。”

    “杨大人明知文贵简洁,无取冗长,为何却执意那般直指时事、批判汰侈?”顾以宁轻缓出言,脚步慢慢向前。

    杨维舟心中只觉平生知音不过如此,脚步追随上去。

    “当年不过弱冠,年轻气盛,秉性倔强。”他遥遥想起当年的热血和热切,“说起来可笑,不过是想以笔杆之微力,坚秉世间之公理。”

    年轻的阁臣认真地听着,忽而一笑,“若非此策问,杨大人或许可问鼎殿试一二,如今可后悔?”

    这个假如,杨维舟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他自嘲一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1”

    顾以宁停下了脚步,月色漫卷在他的眉眼间,他笑的澹宁,无端令人心安。

    “多谢杨大人。”他拱手,“我同你有一样的志向。”

    千百年来,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又何止一样相同?

    杨维舟拱手道别,那位年轻的阁臣大人负手而去,背影犹如修竹森森,在月色中渐渐走远。

    他无暇去思虑顾以宁的来意,只觉得十多年前的热切又重回心头,又惊觉那场与登瀛倭贼的战斗,不过才过去三年,他无家累,父母早已过世,如今他又有何惧?

    思及此,他转身,撩起官府,径自向刑部衙门跑去。

    太平堤上期太平。顾以宁信步走下太平堤,往那烟栗色车轿而去。

    石中涧迎上了他,目光相接,已知大人心中所思所想,这便随侍在侧,同他说起了太主回府的事。

    “太主回府时,在门口特意叫白嬷嬷送表姑娘回家。”石中涧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想问这个,但还是说出了口,“大老爷、二老爷带着东府的人都在门口站着,应是把这些话都听入了耳,往后……”

    他纠结了一下,声音渐渐不确定起来,“往后表姑娘,就是正儿八经的顾家人了。”

    轿中久久未有声音传出,石中涧不敢妄自揣度公子的心,只默默想着:不知道当初四姑奶奶当初收养姑娘,有没有过金陵府衙的手,若是上了金陵府的户籍,公子同姑娘之间……

    他默默地朝着轿子看了一眼,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公子待姑娘,也许没有那一层意思,是自己想多了吧。

    车轿一路驶进了顾府西门,再往书房而去。

    石中涧素来知晓公子之脾性,若是心中有事,便会在书房阅览群书,以求解答。

    到得深夜,石中涧换值,在书房前望那窗子上看了看,公子颀秀得身影映在窗纸,捧卷在读。

    第二日晓起,石中涧来为公子收拾桌案,却见那整整齐齐的书案上,正中摆了一本《大梁律法疏议》,想是公子昨夜认真研读之书。

    天光穿过支摘窗,映在书卷打开的那一页,光亮变幻成窗纹的形状,落在那一页,将那一列字照的尤为明亮清晰。

    “……父母若许,可分家析产。”

    第42章 .春山爱笑小时候您也不爱读书?也在地……

    从狮子岭公主别业回来的当晚,烟雨拥着软被,一夜好眠,以至于第二日晓起,鸟雀都在窗下吵嘴了,她还睡得呼呼。

    顾南音今儿要出门,打开烟雨卧房的门悄悄瞧了一眼,笑着给她掩上了门。

    “叫她睡。”她往外走,仔细嘱咐青缇,“这孩子昨儿缠着我说话,直说到深夜去,你瞧我这两个乌眼圈儿。一时醒了哄姑娘用早点,可别空着肚子出门。”

    青缇笑着应下,送着姑奶奶并云檀出门,又问道:“方才瑾大奶奶打发人来说的事,您看……”

    顾南音想起来了,哦了一声,笑着说:“倒忘了这一茬。从前都是我这个三脚猫教濛濛,也教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既然瑾大奶奶发话了,自然要去的。”

    她抱怨着出了门子,“指不定昨儿夜里她们有多伤脑筋呢,闹的今早上才打发人来说,可叫我忙了一早晨。”

    青缇嗯了一声,笑着将姑奶奶送出了门子。

    长房的瑾大奶奶出身如皋名门闵氏,如皋乃是我朝最为崇文重教之地,千百年来绵绵文脉不绝。瑾大奶奶饱读诗书,眼界深远,嫁至金陵顾家,诞下二子二女后,便在东府开设了小学堂,专门教授东府的几位姑娘。

    其后这间学堂在闺阁间有了名气,客居顾家的几位表姑娘、与顾家交好的世家都将女儿送至这里学习。

    顾南音同女儿在顾家无人问津,便是去“烟外月”学习制艺,都是托芩夫子的私心。今日一大早,瑾大奶奶便打发人来请表姑娘去学堂,倒叫斜月山房里一片喜忧。

    姑娘还不晓得这个事儿,青缇提了裙子回了卧房,将将打开门,便见自家姑娘正揉着眼睛窝在被窝里望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