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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有个小舅舅 第5节

    烟雨大了,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又有着不俗的样貌,各路妖魔便都围上来了。

    昨日,她原本是想同蘅二奶奶一道儿,去拜见自己的嫡母二老夫人。哪知这蘅二奶奶将她邀进了花厅,一句寒暄都没有,便说起了程务青的事,被顾南音寻了个借口回绝之后,蘅二奶奶当时就恼了。

    “当年姑奶奶大归来家,闹出了不小的阵仗,若不是你二哥哥疼你,姑奶奶这会儿该是在家庙里敲木鱼吧。”

    “你是顾家的姑奶奶,家里养着你,也是该的,可那孩子呢?她一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不是咱们顾家的血脉,二又来路不明,谁知道根上是什么人?”

    “咱们顾家自己个儿亲生的女儿,尚要遵从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愿,同交好的世家联姻。如何到了你这儿,竟三言不听,二语不应,直接回了我,当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顾南音生了一张温和娴雅的面容,性子却是极为坚毅的。她自知得罪不起自己这位二嫂子,却也绝不会允许歹人左右烟雨的婚事。

    “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愿……”顾南音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两句话,方才点头称是,“二嫂说的没错。金陵府衙门的户籍册子上,烟雨的父母亲长一栏,明明白白写着,母亲乃是顾南音。至于家族的意愿——”

    顾南音顿了顿,“顾家百年望族,自不会容许养女入族谱,所以我儿烟雨,自然不必遵从顾家的意愿。”

    蘅二奶奶同顾南音没什么来往,原以为一介庶女,又是大归来家的尴尬身份,哪里敢不听从?却没料到这般伶牙俐齿。

    “瞧不出来姑奶奶这般傲气。”她冷哼一声,将先前伪装出来的亲善扯下,冷冷道,“看来今日竟是我多事了。程家那样的人家,能瞧得上那孩子,是她的造化——一个孤女,又是个柔弱的,即便是咱们府里长起来的,想做官宦人家家里头的正头娘子,怕是做梦……”

    顾南音气的心口疼,面上却仍旧带了笑。

    “既是这样好的人家,二嫂子膝下三个女儿,何不选一个去联姻?您说的对,我儿烟雨福薄,匹配不上那样的好人家。”

    蘅二奶奶被噎了个半死,面上一时青一时红,好一会儿才压下来一口气,冷冷道:“姑奶奶心比天高,二嫂盼着有好信儿的那一日。届时,你那孩子被一抬小轿抬进哪家小门时,二婶娘为她添妆。”

    一抬小轿抬进小门,这是在咒骂自家女儿烟雨要给人做妾呢!

    顾南音胸中怒火熊熊,面上勉强压住了,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告辞。

    昨儿蘅大奶奶恶毒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顾南音怄了一夜的气,险些要气死过去。

    她再也睡不下了,起身由云檀侍候着更衣,见青缇过来,又问起烟雨起身了没。

    斜月山房就这几个人,云檀和青缇都是打小就一直跟着顾南音,最是亲厚不过的。青缇为顾南音摆了几样早点,轻声细语回道,“姑娘昨儿睡的不安稳,迷迷瞪瞪的醒了好几回。”

    顾南音昨夜哄着烟雨睡下,的确察觉到了女儿眼睛里的惧意。她叹了一息,叹了口气:“程家的事一日不解决,濛濛就多担惊受怕一天。昨儿叫二嫂给坑了,今日我直接去找二老夫人去,若她不管,我便去找二老爷,我看到底谁管!”

    她饭也吃不下了,站起身道,“今儿把门插紧,谁来也不能开。一时姑娘醒了,芳婆护着她往芩娘子那里去,早些回来。”

    芳婆应了一声是,问起来,“芩娘子说什么都不收姑娘的束脩,一时老婆子做些点心带过去。”

    顾南音嗯了一声,这便起身出了门子。

    顾南音走了没一会儿,烟雨就醒了。

    如她这等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爱睡不醒的,可烟雨不同,入睡难,睡后又常惊醒,偏她醒后又不哭不闹,只拿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屋顶的横梁,瞧着怪让人心疼的。

    青缇悄没声息地进来,看姑娘下了床,洗漱过后只穿了一身素白的明衣托腮坐在窗边,对着外头的天光望呆。

    “姑娘昨儿睡的不好,芳婆给您煮了一小盏黄芪天麻汤,趁热喝了养神。”

    烟雨乖乖地接过小盏,轻轻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了。

    “好苦。”小美人皱起了一张小脸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娘亲呢?她说今儿要给我买大麒麟阁的牛皮糖的呀。”

    青缇比烟雨大不上几岁,此时被姑娘吃苦头的样子可爱到了,笑着拿帕子为姑娘拭了拭唇角,“姑奶奶去二房了。芳婆家的窦筐一早就去给姑娘买去了,估摸着午间能回来。”

    没有糖润口,烟雨苦哈哈地抿了抿嘴。

    入了梅的金陵,晨起时的天永远是雨雾青的颜色,若是烟水气升上来,天色就会再淡上几分。

    烟雨望着窗外清浅的天光,不免想东想西。

    昨儿那位大人,是不是娘亲说的那位宁舅舅呢?

    她也见过二房的两位舅舅,二舅舅蓄着胡须,样貌算是周正的,可言谈举止却老气横秋。五舅舅比娘亲小一些,如今也有三十岁了,五官算是漂亮的,可惜额前少发,又是个五短身材,瞧上去像个弥勒佛。

    可那人不一样呀。

    他分明比她大不了几岁,眉目清澹的像是一副画,认真听她说话时,唇边含了一点笑,温和又清雅。

    她说孩子气的话时,他的眼神里也没有半分嘲弄,反而很认真的在听,反而是他旁边的那一位大人,笑了她好几声。

    烟雨托着腮想了半天,青缇端了早点,哄她吃些。

    “姑娘想什么呢?”

    今日早点是两个麻团,一碗小馄饨,倒是烟雨爱吃的,她慢慢儿吃着,回着青缇的话,“……你说,我瞧上去像小孩子么?”

    青缇闻言笑了,“姑娘十五岁了,自然不是小孩子。但还是个小姑娘。”

    烟雨哦了一声儿,把麻团儿咬了个小小的缺角,“芩夫子都把染色的诀窍告诉了我,显然是觉得我稳重。”

    青缇在一旁悄悄地笑了。

    芩夫子是西府请回来的老师。听闻很久以前做过宫里的夫子,专门教授公主们琴棋书画,到老了,被西府请回了家,住在两府交界处的花园后座,叫做“烟外月”的小筑里,专门为东西府的女孩子们,教授六艺。

    这样的好机会,烟雨自然是没资格的。只是她运气好,三月前在山上捉蛐蛐儿时,正遇见芩夫子收集花露,两人相谈甚欢,倒成了个忘年交。

    得知烟雨喜欢用绒线做些昆虫鸟兽,恰巧芩夫子是擅丹青的高手,便常指点烟雨一些调色的技巧。

    早点吃罢,烟雨略略休整了一下,自抽屉里拿了一小筐自己做的玩意儿,捧在手里,便由芳婆护着,慢慢往“烟外月”而去了。

    下山的路上就听见了一阵儿响亮的蝉鸣。

    烟雨有点好奇,走到路边的树上,果见湿漉漉的树干上趴着一只蝉。

    “才入了梅,蝉就出来了?”烟雨踮着脚看那只蝉,它透明的翅膀像是被雨露打湿了,有些蔫儿的样子。

    芳婆也过来看,“江南热,今年入梅又晚,这知了怕是算错了时辰,提前爬出来了。姑娘瞧它垂头丧气的也不叫,怕是被雨打了活不长了。”

    烟雨就捏着它的背,把它搁在了小筐里。

    “放我小筐里歇一歇,说不得一时就生龙活虎起来了。”她端着小筐,慢慢往下走,“我还没做过知了呢!若是它不行了,我就依着它的样子,做一只知了戴头上。”

    芳婆子见怪不怪了。

    自家姑娘生了一副柔弱样子,可喜欢的东西却稀奇古怪,蝴蝶蜜蜂都还算是可爱,近来瓢虫蛐蛐儿也爱上了。

    今日更离谱,竟要做个知了头上戴。

    从山上一路往下,将将走上往花园子去的甬道,便见迎头来了一行人,为首之人着了一身青色的官服,身形高大俊逸。

    烟雨心中一跳,脚步就缓了下来。

    来人正是昨夜那一位,西府六公子,新入阁的阁臣顾以宁。

    烟雨停步时,他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里却不似昨夜的温和,眼神老辣,视线凌厉。

    他大约是刚下朝回来,身后跟着的人皆着官服,个个都是高大如山的形貌,不知情的,怕是会将他们认作武人。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机缘,昨夜将将见过,今晨却又狭路相逢了。

    烟雨的心擂鼓一样,面颊也烫烫的,她端着小筐怔在原地,一旁的芳婆子早跪在了地上,还不忘一只手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裙角。

    他那令人寒入肌骨的视线,只在烟雨的面上轻轻一过,旋即便挪开了,似乎像是不识得她,也不记得她。

    烟雨一霎就沮丧起来,说不上来为什么。恰在这时,她手里的小筐布筐里,却响起了一阵儿高昂激越的蝉鸣,直叫的烟雨后背一瞬起了细细的栗。

    她慌的拿手去捂那只活过来的蝉,紧张地向正飒沓而来的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撞上他的视线,他却微微顿住了脚步,望向她的眼睛里便有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

    烟雨的心登时就停跳了几拍,她把手里的小筐捧起来,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

    “知了在这里,不在我头上。”

    第6章 .心似小鹿会做手工的小姑娘人人爱。……

    如若她不说,或许他会以为自己把知了戴上了头吧,多奇怪。

    小姑娘捧着小筐,献宝似的捧在他的眼前,眼巴巴地望着,似乎在等他的认同。

    可他却仅仅只是放缓了脚步,眼底那点子笑意收的很快。只在经过她眼前时,向她手里看了一看,旋即风也似的,领着人离开了。

    小筐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烟雨沮丧地垂下了头。

    那个人身姿俊逸,行路如风,方才匆匆那一眼,似乎看她了,可又似乎没看。

    烟雨甚至有些疑心方才自己花了眼:他分明是朝她笑了啊。

    芳婆站起了身,有点儿艳羡,“六爷等闲人见不着,今日要撞大运啊。”

    烟雨怏怏地提起了脚,捧着小筐步履沉沉。

    “他是谁啊?”

    芳婆子在姑娘的手肘上轻托了一把,“姑娘方才同他搭了话,竟不知是西府的六公子?”

    烟雨恍然,“原来就是他啊。”

    小筐里的知了依旧叫个不停,烟雨有点儿生它的气,走路走的就气呼呼的。

    昨儿带了只七星瓢虫,今儿又在筐里养了只知了,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很奇怪的小姑娘。

    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垂头丧气,捧着小筐不说话。

    芳婆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六公子等闲不来东府,今儿府里一定有大事。”

    烟雨就扭头看她,芳婆见姑娘关心,就细着嗓音,在姑娘耳畔轻声道:“东府西府早年间是有些龃龉的。昨儿大老爷为六公子摆宴,六公子来都不来,您瞧见了吧。”

    烟雨点点头。

    昨夜河清园前庭后院都摆了酒席,可小舅舅却在那么远的地界,同一位二五郎当的大人吃酒,可见的确是不想和东府之人有牵扯。

    绕着花园走,到了“烟外月”小筑,烟雨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芳婆没瞧出来,道,“姑娘在这等一时,奴婢把糕点送到小厨房去。”

    烟雨嗯了一声,捧着小筐坐在了玉兰树下的石凳上。

    小筐里的知了被绒线盖住了翅,生气地鼓着肚子叫,烟雨也生气啊,她凑近了膝上的小筐,小声教训它:“我好心救了你,你却害我在小舅舅面前丢脸,我必须得关你一会儿才能放你走。”

    知了闻言叫的更嘹亮了,烟雨正要同他继续说教,却听远远儿,听见有脚步声缓缓而来,略带着岁月痕迹的嗓音就温柔地传过来。

    “还没入夏,就有蝉鸣了?老二孝顺,总是早早叫人捕蝉,多少年没听过了,这猛一听见蝉鸣,倒让我觉得挺好吃的。”

    烟雨一愣。

    听见蝉鸣,觉得好吃,这是什么转折?

    那声音慢慢儿近了,“我同池春从前在彭城住过一阵儿,那地界有一道美味,便是油煸知了猴。也没什么佐料,就放些盐,十分的美味。先头池春不叫我吃,后来见我爱这个,自己个儿跑去田地里捉了好些回来……”

    另一个女声响起来了,听着倒像是芩夫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