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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艳宦 第26节

    “在东华门外。”柏翠回答,“是让他先去见陛下,还是来见娘娘?”

    “他大约并不想见我,一心奔着皇帝去了。”太后捞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一口,“既然如此,就让他去见罢。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午睡。”

    太后笑了笑:“那就更好了。传下去,陛下午睡,任何人不得打扰。”

    戚卓容跟着引路的太监一路疾行,面上端庄淡然,心底早已风起云涌。

    三年多前,她离京离得太过仓促,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布置,到了漠北后才发觉自己几乎是孤立无援。没有人可以给她传信,她对京中的消息可谓是一无所知。谁升了、谁贬了、谁病了、谁死了,她一概不知,就连小皇帝现在长成了什么性格,她也完全不知道。

    梁青露说她这样很危险。圣心难测,遑论只是个半大孩子。她依靠一些奇技yin巧博得圣宠,将来也一定会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曾经也试图培养自己的势力,可这不是还没成熟,就被迫前往漠北了吗。少数几个信得过的人,还没有本事能千里迢迢不引人注目地往漠北递消息。

    她只能赌,赌这三年多来,小皇帝还记得她的好处。倘若他对她已经失去了兴趣,那她也有别的办法重新让自己有用起来。

    行至英极宫前,尚未进门,便觉微风拂面。早春梅花的淡香迎面而来,院落中处处可见初红叠翠,生机盎然,与她走时大不相同。

    引路太监到此停步,她不动声色地走进宫院,便见寝殿大门紧闭,一人着深绯色圆领袍拾阶而下,圆圆的脸上堆出一个热切的笑来:“戚公公!您可总算是来了,咱家等您等了好久!”

    戚卓容盯着他瞧了半晌,面上才浮出一个恍然的笑来:“你是钱雀儿?多年不见,竟然长这么大了。”

    她还以为是谁取代了她的位置,原来是从前在她手底下驾车、给她做脚凳的小太监。

    听到这个称呼,钱雀儿脸上笑意僵了僵,而后哎呀一声,说:“陛下嫌咱家这个名字小气,给重新赐了个,如今咱家叫钱鹊,喜鹊的鹊,可不是那小麻雀儿了。”

    喜鹊就喜鹊罢,反正都是小鸟。想往上爬是人之常情,爬成功了心生炫耀也无可厚非,戚卓容不欲与他在这种话题上纠缠,便朝他拱了拱手:“钱公公,咱家随漠北军一道回来,如今急着向陛下复命,不知陛下现在可忙?”

    钱鹊伸出食指抵住嘴唇,摇了摇头:“陛下正在午歇,戚公公不如稍等片刻?”

    戚卓容:“陛下昨夜没休息好?”

    “那倒不是,陛下最近一年养成了午歇的新习惯,戚公公先前随军在外不知道,如今回了宫里,可要记住这一点。”钱鹊望了望日头,“陛下刚歇下不久,可能得辛苦戚公公在此多等一会儿了。”

    戚卓容笑道:“本就是做奴婢的,何来辛苦一说。”

    她便走到一旁,静静立在廊下,等着小皇帝醒来召见。

    她是目不斜视,却难免引起宫中其他人注意。许多人还记得从前戚卓容的隆宠,如今见她一身青灰与钱鹊站在一块儿,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远远的角落里,有洒扫宫女躲在盆景后悄声说话:“那个人是谁?怎么连钱公公都对他如此客气。”

    “你刚来没见过,他就是戚卓容,好几年前庞王造反的时候,救过当今陛下一命,后来被派去甘州做了监军。”年长些的宫女压低声音与她咬耳朵,“你别看钱公公如今风光,想当年也不过是给戚公公当脚凳的。”

    “啊?”小宫女吃了一惊,“那他如今回来了,这宫里头还有钱公公的位置吗?”

    “这可说不准,都三年多了,变化太大了。圣意岂是你我能揣摩的?”大宫女抿着嘴笑了笑,“不过戚公公去了一趟甘州,看起来与从前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不是很说得上来。可能是肤色被晒得深了一些,也可能是长高了一些?她有些记不清了。想再提点小宫女几句,一扭头却发现她正抱着笤帚杆,眼神直勾勾地从盆景缝隙中穿出去,钉在戚卓容身上,喃喃道:“他真好看,和别人不一样。”

    大宫女一巴掌拍在她脑后,低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再好看也是个太监,你想和他当对食?”

    小宫女委屈地收回眼神:“没有。”

    “干活去!”大宫女赶她,“待久了当心被发现!就算戚公公不生气,钱公公也要生气的!”

    因是早春,尽管午后阳光灿烂得让人眯眼,但晒在身上也不觉得热,只是微微有些暖意。戚卓容许久没有如此端正地站过,时间久了便有些僵硬,她刚动了动脖子,便听到边上钱鹊道:“戚公公可是乏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回到了宫里,那咱们也只能按着宫里规矩来。”

    “钱公公说的是。”戚卓容道,“只是过去多久了?将近半个时辰了罢?陛下平时也都睡这么久吗?”

    钱鹊一怔,而后迅速恢复正常道:“陛下近来忙着瓦剌投降的事,说不定是累着了。戚公公不必着急,陛下并不是因为对你有意见才不召见你的。”

    “咱家并无此意,钱公公多虑了。”戚卓容说,“这宫里头日子闲逸,站多久都无妨,总比在那漠北动刀动枪的安全。咱家感恩还来不及,又何来着急之说呢。”

    钱鹊扯了扯嘴角。

    又过了片刻,连钱鹊也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了,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在外唤道:“陛下起身否?可要奴婢伺候?”

    寝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里面的人真的在熟睡。

    钱鹊抬头看了看日头,沉吟了一会儿,略抬了声音道:“陛下,那奴婢先进来伺候了。”

    等了几息依旧无回应,钱鹊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结果没走几步,屋中便传来他的一声惨叫:“刺客!有刺客!”

    戚卓容一凛,率先冲入了殿中。

    钱鹊跌坐在地,惊恐地睁大了眼,他所望的方向,小皇帝正以一种昏死的状态被人从床上拖起来。他颈部横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的主人手指修长,身形高且痩,整张脸被一块薄薄的面具覆住,只余瞳孔锐利:“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闻讯而来的禁卫将大殿团团围住,却碍于他手中皇帝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步步往前走,禁卫们就一步步往后退,就连钱鹊,也在几次试图站起来失败后,索性撑着地面一点点往后挪。

    唯有戚卓容岿然不动。

    “放开陛下。”她开口。

    “以为我傻?”刺客哼了一声。

    “你所求什么?”

    “你不必知道。”他一只手从小皇帝肋下穿过,将他提起,另一只手则持匕一直停留在他颈侧,“让开。”

    他手腕一动,匕首便在小皇帝咽喉处拉出一条薄薄的血线。

    “陛下!”钱公公大惊失色。

    戚卓容瞳孔一缩,就见小皇帝似乎是被生生疼醒过来,懵了一瞬,而后脸色惨白道:“怎么回事?你是谁,胆敢挟持朕?”见刺客不为所动,又连忙道,“都退后!退后!”

    禁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点一点艰难地退出了大殿。

    刺客挟持着小皇帝来到空旷的庭院内。院外不知何时又来了一圈禁卫,密密麻麻严阵以待,还有弓箭手,已然攀上了院墙,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出满弓。

    小皇帝挣扎着喊道:“别乱来!朕还活着呢!”

    刺客回首望了望屋顶,似乎是在计算自己上去的把握。就在这时,一道凌厉剑锋从身后攻来,刺客倾身一避,匕首压得更深,鲜血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你就不怕我真杀了他?”

    戚卓容冷笑道:“你试试看。”

    她手腕一旋,临时从侍卫那儿抢来的长剑仿佛天生就是她的兵器一般,冷铁割开面具,刺客一惊,连忙动手去按住。他一收手,戚卓容就趁机将小皇帝夺了过来,目光在他脖颈处的伤痕上停顿一瞬。

    刺客见已经失利,纵身一跃,如腾云一般上了大殿屋顶。

    霎时,万箭齐发,咻咻的风声中裹着小皇帝的嘶叫:“留活口——”

    他这么一喊,倒叫弓箭手不敢再轻易动作——那刺客轻功惊人,上蹿下跳,谁知道哪一箭会不会正好射中要害?

    戚卓容以剑作支,让小皇帝半靠在自己怀里。她皱着眉还未开口,就见旁边的钱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陛下啊……”

    小皇帝恍若未闻,不顾尚在流血的伤口,抓住戚卓容的袖子,望着她道:“你不去追?”

    “追刺客轮不到奴婢,陛下安危更重要。”戚卓容沉声道,“焉知此处不是声东击西,还有其他埋伏?”她转头看向钱鹊,喝道,“还不去传太医!”

    钱鹊一愣,被戚卓容用那种凌厉的眼神注视着,久违的战栗感涌上心头。他踉跄奔出去喊太医,中途还摔了一跤。

    戚卓容盯着小皇帝的伤口,因不知那匕首是否有毒,她也不敢擅自包扎,只能保持着这个半跪的姿势,让虚弱的他倚得更容易些。

    “戚卓容……”小皇帝看着她,脸色虽白,眼神却亮。

    “奴婢在。”

    他忽而笑了,颈上的鲜血缓缓滴落,浸染了石砖缝隙里的落梅花瓣。血的味道混合着梅香,在阳光下透出一种热切又清冷的古怪气息。

    戚卓容垂眼与他对视,这才惊觉多年不见,他其实已经大变了模样。

    他已经十二岁,两颊褪去了幼童特有的饱满丰肥,显出柔和流畅的线条来。身量也抽长了不少,若是站直,说不定比自己下巴都要高了。

    他还穿着雪白的中衣,乌黑的头发散乱地铺在身后,眼瞳因失血显得微微迷蒙,却又因为在笑,而生出一种稚嫩的笃定来。

    少年天子撑着她的膝盖,喘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抹了一把脖颈,对着指缝间的血迹看了看,一字一顿道:“戚卓容,救驾有功,当赏。”

    第26章 陛下,疼吗?

    小皇帝躺在床上,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从头到脚被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连着换了三个太医,才敢意见一致地向太后报告:“陛下并无中毒迹象,且伤口不深,也不致命,养上三五天便可结痂,抹上特制药膏后也不会留疤。”

    太后怒道:“那刺客呢!”

    禁卫军统领早守在门外,闻言急忙进来跪下:“回娘娘的话,当时事发突然,虽然弓箭手及时出动,可那刺客轻功甚高,陛下又说要留活口……”

    “所以呢?”

    “所以……”禁卫军统领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所以你们让他跑了?”太后怒不可遏,抬手便将一只茶杯摔在他的脑门上,“废物东西!这么大个人,这么多的禁卫军,你们竟然让一个刺客跑了?!”

    “臣罪该万死!”小皇帝遇刺受伤,禁卫军统领深知自己难逃一死,只能不住地跪地磕头,乞求不要祸及家人。茶盏碎片在他额头割开血口,他也浑然不察。

    “算了罢,母后。”御榻上的小皇帝一边喝药一边道,“是朕让他们留活口,他们一时顾忌也是难免。”

    “那刺客入我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逃走时更是无一人能追上,怎么,这皇宫里竟都是些酒囊饭袋不成!”太后简直要被这离谱之事给气笑,“此等奇耻大辱,若是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存!陛下威严何存!”

    寝殿中哗啦啦跪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喝道:“钱鹊!”

    钱鹊跪在地上,膝行而前,双臂紧紧贴着地面,根本不敢抬头:“奴婢在。”

    “那刺客是何时进的寝宫?”

    “奴婢……奴婢……”钱鹊抖着唇,拼命回想,可怎么也回想不出来哪里有问题。陛下早朝结束后,就在殿中看书,而后去太后宫中一起用了顿午膳,回来后赏了会儿梅,就去午歇了,所有环节都不应该有外人溜进宫中。何况陛下进去的时候他还伺候陛下更衣了呢,根本没有发现殿内有人啊!

    太后冷笑一声,环顾四周:“英极宫中藏了个刺客,从掌印太监到洒扫宫婢,原来都无一人知晓?你们就是这么当值的?还是说……你们当中有细作?”

    “娘娘,娘娘!”钱鹊不想死,一边哆嗦一边努力稳住声音,“这刺客一定有蹊跷!他、他将陛下击晕,在寝殿里待了那么久也不动手,非得等到奴婢进去才忽然挟持陛下,这这这,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啊娘娘!”

    太后神色凝重:“宫里可有丢失东西?”

    一名宫女畏畏缩缩地回答:“回娘娘的话,已经清点过了,宫里没有丢东西,也没有破坏损伤过的痕迹。”

    小皇帝躺在床上插嘴:“既不图财,也不图命,他到底图什么呢?”

    “去查,这刺客究竟是何来历。”太后的目光扫过屋中众人,一个禁卫军统领,一个司礼监掌印,显然都不能再用。而这里见过刺客的,除了那一群抖如筛糠的宫人,便只剩下了……

    “戚卓容。”她缓缓念着这个名字,眼神晦暗不明。

    “奴婢在。”戚卓容跪在门口,闻言直起身来,与太后对视。

    太后握着椅柄的手不由收紧,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听说你与那刺客交手,救了陛下?”

    小皇帝又在插嘴:“是啊母后,当时吓死朕了,戚卓容那一剑劈过来,朕还以为他要弑君,却原来是把刺客的面具劈开。那刺客忙着遮面,这才让朕逃脱。要不是他,朕还不知道要被挟持多久呢。”

    太后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少说几句,当心伤口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