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姬若木望着平原间一望无际的、等待丰收的稻谷,从田地的归属、下种的时间、往年的收成、历来的税赋……一一问过,县令不能答的,自有吏员顶上。不远处,阿四跟地头的大娘拉家常,问了些相差无几的话。 姬若木对各地的政令如数家珍,一旦有错漏之处被她抓住,面上不言语,回到屋舍必定是要修书回京弹劾的。 能入眼的东西,大都是没问题的。只是庶民身上往往要多些苛捐杂税,不以租庸调为名,自有百十样的名头贪墨民财。 姬无拂在驿站睡得不安稳,凌晨听得院外动静,披衣起身推开一线窗门静静听了一刻钟。原是车马停驻,驿站内马儿嚼用不足,便连夜从当地农民手中购买马草。 事不新鲜,大周每隔三十里设一驿站,不少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各地驿站多是从附近民居手里采买所需物品。今夜多喧闹两声的缘由在于,上半夜和下半夜给的钱银数目不同。 管理地方驿站的驿长原先是官府从富户中随意抽调壮丁充当,赋予府兵同等的身份,免去赋役,但要承担公务。例如驿站中一些耗损,需要驿长自费承担。 只是驿长终归不是个有油水的位置,驿站归属兵部管辖,军情火急,车马耗费额外多些,往往需要驿长倒贴财帛维持。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是一项相当沉重的负担,常有人为避免捉驿沦为乡野盗贼。 都城的贵人驾临,出手的赏钱大方,驿长乐得招待,采买给的价格也公道。要得急了,给出的价格分外可观。 这处的驿长难得能捞点钱财,哪里舍得轻易洒出手去,等贵人们歇息了,转头又觉得前面给农民的价太高,这才起了争纷。 姬无拂听外面的人为几文钱的事好似要大打出手,思及是自己一行人带来的负担,打开屋门令守在外面的绣虎拿着散钱去院外交给上门要债的民户:“这事实在怪不得谁,也别叫驿长惶恐了,给她再加一笔赏钱吧。” 皇帝放开了各行各业对女子的禁令,却不能断绝长久的思想禁锢,比起好事,往往是这类苦差事最先落到女人头上。 民生艰苦,艰难维持的驿长无错,售卖马草的民户也无过,该是她们这一行居庙堂之高的人,为此负一些责任。 这一晚是睡不着了,垂珠进屋点亮烛火,姬无拂坐在案前记下今夜之事。 既然遇见不平,就该想办法铲平这条路,现在想不出好办法,回到新都有的是人帮她想折子。 姬无拂与姬若木住的临近两间屋,稍有动静,那屋的人也起身了。 姬若木的声音从屋门外传来:“四娘也被吵醒了?” 不等绣虎答话,姬无拂高声应答:“长姊进来吧,我醒着。” 驿站几间屋子由驿长的腰包维持,不破不漏已是极限,隔音是指望不上的。姬若木显然是听见了姬无拂吩咐绣虎的声音,关心了几句,才知是为马草一事。 姬若木坐到阿四对面:“从不知你觉轻,行程再放慢些,尽量睡在城中吧。” 姬无拂随意几笔写清今夜事端,把书卷摊开给姬若木看:“遇到些事情也是很有趣的,长姊能关心农事,而我是五谷不分的人,只能学着从边角上下点功夫。” 姬若木便顺着内容追问:“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姬无拂思考良久,说道:“朝中官员子嗣多有门荫府兵卫兵,吏部铨选可见官吏冗余,何不筛一筛人,将那些多余的官宦子送到各地方上去做驿长。总归官员贪污是防不胜防的,这头放放气,也是好事。” 说完,姬无拂挠挠头:“我这也只是随口一说,具体的,还是要专人去商议。” “这已是很不错的主意了。”姬若木支使侍从打开窗门,放进一轮圆月,“能够承担的军队人数是有限的,经鼎城叛乱,减少盗匪流民一事会得到朝中重视。你便以此为由,写一封奏疏送回新都吧。” 又要写长篇大论的策论,姬无拂的眉毛纠到一处去,她最讨厌这玩意了。 “好不容易出来玩,我不爱写这玩意,要不长姊写了?”顶着姬若木明晃晃的视线,姬无拂越说越小声,“不然,等我回新都,我叫王府长史代笔……属官么,就该干这个。” 姬若木左臂一顿,复而伸出右手点点桌案上的纸笔:“人的忘性是很大的,等你回去,捉驿一事就未必依然受这份重视了。来,我教你几句话,你写个大概事宜,再传书回王府,由你属官润色上表……” 姬无拂被说服了,在姬若木的指点下,写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 天际泛白,朝阳升起,绣虎带着睡醒不久的老医师敲门进来,为姬若木施针。 姬无拂这才反应过来姬若木并非被远处的争执吵醒,而是夜半疼醒的。她放下笔,就要带着人退出屋子,将空间留给姬若木和医师。 姬若木先说道:“四娘留下吧,我并不在意伤处被人看见。”老医师施针的手法稳健,飞快安抚住异样的痛感。 姬若木的神情分毫未变,反倒是姬无拂不忍细看,埋头继续完善文章。思绪被打断后,想要接上并不容易,写着写着,又停住笔不动了。 做长姊的到底多吃几年米盐,姬若木看出meimei有话想说,吩咐屋内侍从退至院外守候。 等侍从们放下手中物什,关上屋门,如数推到院门外。姬无拂终于忍不住问出藏在心底很久的话:“长姊,鼎都那晚你是不是故意走出东宫的……即便崔孺人无事,也会有其它的理由,你都会走出宫门的,是不是?” 断手留下的伤疤依然隐隐作痛,姬若木含笑唤meimei:“四娘,我可是在生死上转悠了一圈回来。” 姬无拂为长姊手臂上狰狞的伤口感到刺痛,闭了闭眼:“或许只有这一点是长姊没能料到的吧,否则二姊不会这样的忙碌。” 她私下里找人翻来覆去地把那几家宗亲查出花儿来,也没瞧出他们有任何的人力财力去收买太极宫的宫人禁军。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肇事的宗亲是从旁人手里得了这笔资财行事,东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尤二郎在里面住了三年也没能透出半分消息,区区几个宫人禁军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那天晚上,真正出自宗亲本意的,唯有他们敲响端王府后门的求救。 最后将罪名安给闲散宗亲,只是姬若木看准了皇帝手中正好缺少一个处置宗亲的名义,顺手栽赃的罢了。 抛开姬若木的手伤,这场局其实很完备,左相、姬赤华、卫国公、姬宴平、玉照……无一不在其中。姬无拂也并未逃开,四处奔忙见证一切的正是她。 姬若木说自己棋差一着,那这一场棋局的执棋人又是姬若木和谁? 面对meimei的不落忍,姬若木完好的右臂杵在桌子上,托腮道:“四娘想说的,只有这么多了吗?想要质问我?” “不是的。”姬无拂盯着姬若木手伤的手看了很久,“无论长姊想做什么,都不应该手伤至此,我想知道是谁坏了规矩,我要他的命。” 因为姬若木算计的太多,所以皇帝肯定了她,也不能再容许她。姬若木不可能再做回原来的那个宽仁太子,她也不会相信皇帝会继续信任自己。 姬若木笑吟吟:“谁的规矩?” “谁的规矩都好,长姊就是长姊。”姬无拂面无表情地凝视窗外明月,神色间添了两分与皇帝仿佛的凛然。 可能这就是血缘的奥妙之处。 姬若木目光在灯火下闪烁,启唇吐露一个又一个旧事:“卫国公曾经明媒正娶的夫婿杨子青,是温太主驸马家的人,亲眷全部死在谋反案里了,包括杨驸马。但是温太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帮杨家留了三个小儿,杨子青和两个meimei。杨子青为卫国公出谋划策,他的meimei自然是捏在卫国公的手里,两个都被卫国公改头换面安顿在吴家。” 姬无拂接下后面的话:“一个留在吴家招赘,一个嫁进崔家旁支。她们的孩子应该和闵玄鸣差不多大。伤了长姊手臂的吴氏正有个崔姓的妻家,我还疑惑过,崔家竟能与吴家旁支联姻,原是有这一层在里面。” “杨子青是个既貌美又聪慧的男人,即便身体差一些,也瑕不掩瑜。” 不然卫国公不会用他。 “他的meimei自然也不会太差,一个有才华的男人家中,往往要有更出彩的女人,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姊妹,亦或者两者皆是。” 那一桩谋反案的卷宗阿四看过,昭宗年间,当时的太上皇还是太子正值临盆,推算齐王和晋王的生辰,正好能对得上。而齐王与谢有容是同母兄妹,生母清河郡主,只剩下温太主所生的齐王。 齐王和晋王的身世虽不为外人道,上一辈的大人并不对孩子们加以隐瞒。 也就是说,明面上是太子临盆,真正生产的人是清河郡主和温太主,借机谋事的人却是温太主的驸马家。 至亲至疏夫妻,多少讽刺就在此间了。 “所以说啊,杨子青的母亲是个相当有远见的女人,将孩子们送到了温公主府上,避开一劫。”姬若木半垂着眼,补上最后一点,“聪明的孩子总是记性很好,她们从不忘记母亲,也无法忘记母亲。甚至要比她们甘心安于现状的男兄杨子青,记得更深。” 第217章 为了数十年前的仇恨, 搭上自己和孩子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杨家二女真正憎恨的是谁,是下令抄家灭族的昭宗, 还是太上皇, 亦或是大周皇室? 无论她们憎恨的是谁,当彼此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时, 她们拼尽全力算计的结果, 只是那一支肮脏的羽箭。差一点带走姬若木的性命, 葬送了崔家满门。 姬若木排布了粉墨登场的一场大戏, 唯独算漏了这一支羽箭。 “吴氏确实死了?”姬无拂不能理解这份血海深仇的分量,但是这个结局显然不尽人意。 姬若木道:“见到尸身之前, 任谁也不能下定论, 崔家的人头一个也没少, 吴家人丁凋零,即使吴氏活着,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所以, 整件事确实和长姊有莫大的关联。”姬无拂啪嗒扑倒在桌案上,脸一侧贴在纸张上暗自咬牙,颓丧极了, “兜一圈回来,这仇却无处可报。左相处根本就是长姊特意没让人告诉, 二姊也只能认了这个结果。不对……太子的生母是宰相的话,哪个皇帝都不能安寝吧,这下不用猜了,再过十天半个月的, 二姊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就要传讯四方了。三姊看似平白吃了个哑巴亏,实则连锅端了好几门世家, 更是把崔家送到陈文佳的刀尖下,完成了她对好友的誓言。说到底,只有我啥也不知道,在外面溜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安稳半年,又主动跟着长姊出来了。” 姬无拂越说越委屈,策论更不愿意写了:“长姊要补偿我,帮我把这篇文章剩下的写了吧?要写的粗浅些,才像是我自己写的。” 姬若木揉揉meimei朝上的耳朵尖,督促她赶紧起来继续写:“离京前,我不是问过你了?你自己说不后悔的。”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姬无拂大声叫屈,“连长姊都玩不转的,我才不去跳那个坑。” 姬若木掐指一算,距离怀山州还有三日的路程,顺毛安抚道:“嗯嗯,好了,天快亮了,写完刚好从驿站发往新都,你我就能继续上路了。” 憋着一口气写完了策论,姬无拂摸着该吃早膳的干瘪的肚子,面朝窗口,在阳光下直起身伸了个懒腰。侍从估摸时间端着早膳进院子,姬无拂趁着时间歪头问长姊:“我年纪小,后悔是来得及的,但是长姊真的一点儿不后悔吗?” 从权力中心的太子变成闲散亲王,说是一夜之间跌落凡尘也不为过。 “我不年轻了,所以才要尽快走出来看看。”姬若木的大母是崔家养的舞伎,舞伎也是双生子,因年轻貌美被两户主家分别买回,十几岁难产生了一对双生子,这对孩子就是崔孺人姊妹。姬若木的生母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又死于难产,崔孺人衣食无缺也没能活到五十岁。 同胞的男弟死在边关外,崔孺人在姬若木的怀里咽气,她心里对未来的寿数大致有数。人的寿数就和身体发肤一般,受之于母。太上皇与皇帝母女相差二十岁,太上皇至今精神矍铄,皇帝更是龙精虎猛,而姬若木才三十四岁却时常感到精力不足。 注定活不过皇帝的太子,要怎么做才好? 要么如皇帝当年逼宫更进一步,要么在储君位置上熬到头。 姬若木都不太想选,于是她坐在烟云浮动的野外驿站中,给早年逃学酿下苦果的meimei补课。她抽出姬无拂压在手底下的文章,取笔勾画润色,念叨:“这字写的,谢大学士难道不罚你吗?” 姬无拂鼓脸:“就是她罚的大字太多了,我才一个字儿都没写,全部推给闵玄璧了!闵玄璧仿的不错,时间长了谢师傅都看不出毛笔。” 姬若木摇头叹道:quot;你呀,打小就爱难为闵小郎。quot; “我这是为他好呢,多抄书多识字,不然他在宫里多闲呀。其她伴读总有自己的事,我身边宫人也各有事务,就他最清闲了。”姬无拂理直气壮道,“天底下多少人连书都没摸过,我这怎么能算是难为他。” 闵玄璧身板儿实在脆弱不堪,不等姬无拂出主意折腾,自个儿就一天三顿药喝得比吃饭都勤快。这景象下,姬无拂要是再从别的地方磋磨他,可就太难看了。只能有事没事找点小事消遣了。 “他早就绝了为官做将的路子,学来诗书不过平添苦痛,不如多锻炼身体,还能健康点。”姬若木把修改完的文章送回姬无拂手下,示意她速速抄写一遍。 读书是为明理修身,可明知道理,却无能为力改变现状,这样活着越清醒,就越痛苦。 谢有容就是想得太多,所以死的早。男人就该少读书,多做针线家务、种地插秧、开山采矿之类的事儿,最多往军队中做一做士兵,一辈子安安分分的,世上就少了大半的祸事。 姬无拂在奏疏中的提议很简单,就是把驿长的差事从民众身上收回,放到府兵上去。迁都之后,新都的禁军是各地调用的精兵,鼎城的南衙禁军与叛军消耗过,剩下的人数依旧相当可观,正好可以用在全国的驿站上。 大周目前是兵农一体的府兵制,各地有五百余折冲府,诸府分属南衙十二卫及东宫六率,每年各折冲府卫士择选优异者分番上长安承担宿卫任务。 但是各地流民状况日益加剧,府兵人员不如立国之初,再加上六品至九品官员的子孙可以门荫为卫士,而官员子孙总是愈来愈多,大量填充的官宦子不说声色犬马,也绝不是能征善战的将士,南衙禁军十六卫战斗力大不如前。这才有了陈文佳在鼎城中以少胜多的局面。 姊妹两人用过早膳,坐上颠得人骨头散架的马车再次上路。 姬无拂想起一路所见所闻,仍旧是止不住地烦躁:“每时每刻都要受冻挨饿的人啊,偏偏国库也不富裕,这财帛钱粮都到哪儿去了?” 立国时,战乱后流离的民众仍能维持府兵制,而休养生息两百年后的大周,府兵制却隐隐有了崩溃的趋势。 从土地上长出来的粮食,到收入国库的米粮,其中要经过数十道手续,损耗、贪污不计其数。百姓的土地在流失,豪族的后院财富堆积如山,世事一向如此。 这些简明的道理姬无拂明白,姬若木也知道meimei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姬若木淡淡道:“千年前,始皇帝收受天下钱粮,百姓无有家财,人人温顺,真正送入关中的却十不存一。糟糕的局面只能缓和,无法根治。” 即便长途的运送致使粮食大量耗费,十不存一,也比单一的六国之一要好得多。 秦朝被后人指着骂了千年的暴秦,并非秦发起的统一六国的战争,而是自秦朝起,对百姓剥削到了民众无可忍受的地步。诸国林立时,民众受苦能逃亡他国,统一之后细如密网的法律将每个人框住,人不再有私财,土地是国家的财产,当兵、修城要自费食宿……触犯任何一条法律,都足以消亡家庭。 目光所及之处具是秦土,耳边是秦音,所写秦书,痛苦无可摆脱,除过一死,唯有造反。 诚然六国君主也未必是仁君明主,但是一盘果子中,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太烂的,烂果子彼此还会相互比较,稍微收敛过分的行径。完全失去选择之后,就只能坠入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