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甚至, 此去她本身能否平安也未必。 但她也没有表露太多的伤感,她在最初来到大周前就已经和母亲和长姊预见了未来, 目前的情况还不算最糟糕, 至少阿史那德清还有胜利的希望。 “此去珍重。”太子亲自来和阿史那德清告别, 这是两个继承者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史那德清将在大周边军的护送下进行一场成王败寇的战争, 若是她或大周能胜利,阿史那德清将成为回鹘第二任女主, 而回鹘也将成为大周的附属国。 阿四乘坐的马车赶到时, 姬难终于消化了事实, 已经泣不成声了,但他还保有最后一点理智,没有提出非要和阿史那德清一起离开。 这一点理智省了在场诸位一些麻烦, 太子也不愿意将晋王的孩子轻易地推出去迎接可能到来的死亡。阿史那德清必须赢得这场胜利,然后带着荣耀回来俯首称妾,才有资格带走姬姓的公子。 阿史那德清是个非常周到的人, 此刻也生不出多余的心思哄小男人,她叮嘱姬难几句话后将目光投向阿四, 半跪下给了阿四一个结实的拥抱,她的左手拍在阿四的背上,笑着告别:“今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阿四要健康长大啊。” “这是当然的, ”阿四认为对方说了一句废话,小人有大量的小公主祝福道, “人是不能阻拦太阳照耀大地的,我相信你会活着回来。” 前一句是阿四唯一记得的回鹘语,来自谢有容曾经给和亲王子的授课。她记性不错,勉强从脑海里翻出一句吉利话。 阿史那德清笑得灿烂极了,她站起来郑重地对太子说:“我虽然大致读遍了贵国的经书,但心中是不能全盘领悟的。我更愿意相信蓬勃的野心和生命,这两样都为我所有,也为我的姊妹你们所有。我坚信神灵不会遗弃我,就像母亲不会抛弃女儿,来日再见了,诸位。” 说罢,她弯腰向太子行回鹘国的礼节,头也不回地走向等候已久的车队。 阿四牵着长姊的手目送车队顺官道远去,她关心不到遥远的回鹘,只关心阿姊的近况:“二姊什么时候能回家呢?我有点想念她了。” 太子捏捏阿四越发有力气的手掌,笑道:“很快了,等秋风吹来,她们就会一起回来的。” 阿史那德清留下零星几个手下替她安抚大周境内的回鹘人,姬难成了两国友好的招牌,时常出入安抚民心。为了不让姬难太闲,嗣晋王特地去太医署请了一位医师回去调养姬难的身体,力图保证姬难和阿史那德清再见面后能够一举得女。 阿四找姬祈学习翻墙小技巧时,就听姬祈抱怨:“真是受不了,请了医师还想请民间大夫,母亲让我别不必理会,但他毕竟是我继弟,不管不顾容易落人口实。他也不想想,阿史那王女费劲巴拉的难道是为了娶夫生子吗?她就等着实现野心抱负,怎么可能在近几年怀孕。” 姬难后院待得久了,仅剩的那一点聪明也随风消逝。阿四很理解姬祈,小大人似的跟着叹气:“不能要求男人太多,他能把自己活明白就行了。你这些话可不要对他说了,不然还有的闹。阿史那王女也不在,要是她在的话,还能哄住人。” 姬祈带着阿四窝在弘文馆最矮的墙角练习爬墙的同时,姬宴平高坐墙头望风,她有些不明白阿四:“祈娘是在宗庙是没法子推脱才爬墙,你好好的爬墙做什么,想休息就只管告知谢大学士一声,她难道还能不放人吗。” 阿四挠头,她还真没想过可以肆无忌惮地翘课:“那不好吧,多让大人们cao心呀,阿娘阿姨们都忙碌,我还是懂事些比较好吧。” 姬宴平是浑然不在乎这个的,“你才多大,懂事和你没关系的。经历多的人才懂事,什么都没经历的小孩子不懂事不是很正常的吗?从来只有经历过小时候的大人,没有经历过大人生活的小孩子。非要让孩子懂事的大人才是有病的。我阿娘心里不知道多庆幸生的是我,而不是像姬难那样的玩意,” 世上可没有几个姬宴平,童年不甚美好的姬祈但笑不语。 阿四听了姬宴平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是哦,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理解别人,合该别人来理解我才对。” 她的熊心壮志熊熊燃烧,“差点就忘了,谢大学士自己小时候也调皮捣蛋的,一定能理解我不爱上学的苦衷。” “那还是不一样的,据说谢大学士幼时非常好学。”姬宴平照实说,“虽然谢大学士年轻时闹得大,但她学问上没的说,反倒是比姊妹兄弟都要奋进,不然也轮不到她给我们做先生。但你可别学她,年轻时还不错,老来古板,可见有些书不能读太多。” 姬祈护着阿四爬上爬下五个来回,外头就有是从进来寻人。自从当了嗣晋王,姬祈才发觉鼎都杂事多得出奇,晋王就和放飞的风筝一样,将事情往女儿手里一丢,半点不cao心的。 侍从凑到姬祈耳边低语,姬祈只能先和阿四说一声抱歉,“晋王府上的生意出了点差错,我得赶去排布,明日再与阿四玩儿啊。” 阿四挥挥手,抬头叫“三姊”,她想出门的心蠢蠢欲动:“我们出宫去玩儿吧,好不容易熬过九天,难得有一日休沐。” 姬宴平觉得也行,问:“你想去哪儿?” 阿四一听有戏,说话都带着一股热乎劲:“前段日子我和阿鹤她们约好要去西市,今天就先去东市吧。我想逛一逛。” 东市多是奇珍异宝类,且距离兴庆宫近,少有出事的。 姬宴平遂答应:“那我们出去了,你可不能乱跑。” 阿四喜笑颜开:“嗯嗯,我从不乱跑的。” 小孩子的话听听就得了,丹阳阁的宫人满太极宫找阿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姬宴平喊来宫人去准备车马,又让亲随先带一队金吾卫去东市清场,务必让阿四清清静静的玩。 阿四听着感觉不对劲:“人少了还怎么尽兴?” 姬宴平抬头望天:“这是最好的了,不然就是提早十天半个月凑个小宴,你想凑进人来人往的集市里那不可能。万一哪个熊心豹子胆的,你出个差错我也很难办。想要玩得开心,还是得你再长大一些。不然就先得了圣上的首肯。” 前不久才得到允许能够出门,阿娘反手就送阿四入学。阿四觉得阿娘理亏,肯定会答应自己的,于是说:“那就下回,我找阿娘说了我们再一起出门。” 七月底已经过了最热的一阵,出门行走微风拂面还有两分凉爽,阿四和姬宴平走在宽敞的路面,每间店铺里站着战战兢兢的店家,外头是尽忠职守的金吾卫。 阿四往每一处走动,无数双眼睛就跟着投过来,手拿起一样金镶玉的香囊,店家站在一丈开外,就笑得满面生花:“这香囊能得贵主看中,那是小店的福分,还请贵主万万不要客气。” 香囊下头坠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四肢相抵的球状,阿四确实喜欢。 姬宴平低头瞧一眼,帮阿四挂在裙子上,“虽然里头的香差一些,这香囊还有两分意趣,你想要就留着吧。” 阿四又看中一个镯子,异域风情的小蛇头尾相连,眼睛是两只碧绿的宝石。这样的首饰正好有一套,阿四全要了,准备拿回去送给冷落很久的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 其他的再不入阿四的法眼了。 姊妹俩前脚走出,后头就有宫人搬进绢布付钱。 阿四原先想不通为什么要带上一车车的绢帛,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用来付账的。金银都是用作器具或者赏赐用的,真正当“钱”用的是铜钱和帛,钱帛兼行。 走出一段距离,阿四问:“我见过阿娘用金币赏赐宰相们,为什么我们不用金币?” 姬宴平同样嫌麻烦:“用金币也是可行的,眼下用绢布最好。昭宗时有明文,要求超过十钱的交易用绢布。若是私下行走,咱们用金币也就罢了,这回人人都知道我们俩的身份,还是得用绢布,不然用金的人一下子就要多起来,我又要在御史台挂一道名。” 阿四路过一家雅正书局,进去就让人找传奇故事,以及一些偏门的杂书,这些是给伴读们做礼物的。 至于其他的亲人,阿四没打算从外面买,上到皇帝下到正在身边的姬宴平,都不是会缺物件的人,她们可能更喜欢阿四送的王八图。 等候装书的期间,有一些少见的吃食也被阿四碰上了,明显是有心人打听到了阿四的爱好,特意准备的。 糖画、冰糖葫芦、绿色的酥山…… 其他的甜食也就罢了,酷似奶味冰淇淋的酥山,阿四见了那是一步都迈不动道。宫里一向认为饮食要适合季节,冰块是冬天窖藏的,夏日解暑虽好,但绝不许孩子多吃的。 越是不给,越是想要,阿四也难逃美味的诱惑。 主持雅正书局的林娘子眉飞色舞地介绍:“贵主可要尝一尝这眉黛青?冰凉解暑,正适合吃。” “那就来一些尝尝吧。”阿四坐在书局里,美滋滋地用了一小碗。 冰凉甜蜜的味道从舌尖泛开,浑身都清透了。 阿四分出一点心神准备夸赞这书局的主家,仔细一打量觉察出不对,“你姓什么?瞧着有些眼熟。” 林娘子笑道:“劳贵主问话,鄙人姓林。” 姓林? 阿四脑瓜转转,熟悉的人里似乎只有千牛卫的林将军是这个姓。 对哦,她大半个月没上武课了,新换的师傅就是林将军。 第75章 “啊, 这样啊……”阿四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和林娘子对上眼,要不是手里还捧着酥山的碗, 甚至想拔腿就跑。 姬宴平和林娘子谈天的架势熟稔, 并不拘礼:“林将军你今日难得清闲,竟都来看店了。” 林听云笑容满面地给阿四又添了小半碗, 笑道:“尤娘走前将四娘的课业托付给了我, 奈何我左等右等, 每日不见四娘来, 只好出来寻人。你瞧,只出来这一趟就碰上面了。可见四娘还是有和我学武的缘分。” 阿四半张脸埋进碗里吃,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早忘了尤熙熙说的代课师傅, 刚开始两天还担心尤熙熙安危, 后面撒泼似的疯玩,早就不记得校场习武的事儿了。后来又添了一桩弘文馆习文,难免惰性大发, 一下子就把这些事全忘光了。 “四娘习武的心正热切,奈何弘文馆的谢大学士管得严,再过两日我去替阿四和大学士说明白。”姬宴平微微侧身, 手臂一弯,下垂的宽袖挡住阿四的脸。 亲阿姊啊。 阿四的心里别提多感动了, 吭哧吭哧吃完桌上的零食,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一抹嘴,大声道:“我吃饱咯。” 林听云听罢,一扬眉:“四娘不再用一些么?习武之人多吃一些不碍事的。” 那座名“眉黛青”的酥山还剩大半, 上头栩栩如生的花树因失去的部分山体而倾斜,上头的雕花也向阿四的方向倾倒, 欲说还休地引诱阿四留下享用。 阿四一狠心,推拒道:“我之后还有事呢,明日再去找林师傅吃酥山。” 听到阿四叫师傅,且说要来,林听云脸上灿烂的笑容终于淡下来,认真盯着阿四说:“既然天资出众,万不可半途而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可明白?” 阿四这些日子是真玩忘了,并非有意,她诚恳道:“我明白的,林师傅放心,之后我不会再忘记了。” 这时候雅正书局的侍者及时奉上打包好的书籍交到宫人的手里,宫人顺势结账,阿四与姬宴平和林听云告别离开书局。 姬宴平说:“林将军年轻时做圣上的侍卫统领,当时爱笑,后来身居高位反而笑的少了。往往笑得越开心,越是有事。平日里都板着脸多,心底倒是很软的。” 分明听着是很温暖的人,阿四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 直到逛完大半个东市,阿四猛然想起来深藏记忆的笑脸——第一次在曲江池见到杀完人的尤熙熙,她也笑得灿烂又开朗。 后来熟悉了,尤熙熙虽然也会笑,但很少那样夸张的笑,整张脸都在诠释一种违和的绚烂感。 尤熙熙离开前说过,她的武艺多是林听云手把手教出来的。 两人不愧是师徒,笑得真相像。 阿四兴起而出、兴尽回宫,统共买了两车的东西分别送出去。她心情颇好,坐在皇帝身边用晚膳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送礼物也是别样叫人高兴的事儿,有时候觉得比收礼还要高兴。” “是么?”皇帝问。 阿四立刻回:“是呀,收礼时我不能肯定别人心里的想法,但我送礼时总是乐意的,一想到我自己的乐意,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皇帝颔首:“千金难买我儿乐意。” “今儿我还在东市见到不少金饰,半天看不明白是怎么用的,繁复极了,一道道金环勾连圈出半件金衣,穿着难道不硌得慌吗?” “是啊,真奇怪。” 在阿四热切的分享中,皇帝慢条斯理地吃完一顿,放下手中的食具,漱口、拭面。 阿四今天在外面吃的多,回宫稍微吃一点就不再吃用,高高兴兴地跟着宫人去侧间洗漱,扫去一整日的尘土,然后走到属于自己的小桌案边开始描红。 这份铁画银钩的描红也有非凡的来历。 它是弘文馆的学士们专门比出来的,她们为了能够让阿四用自己的笔迹,专门请来裴相做评,比一比谁才是最适合教导四公主书法的人。 裴相平白接了一件苦差事,为端平水险些愁白了头发,好不容易从十数人的楷书稿中人人采纳一张,才算是了结。 但阿四是初学,合该用一人的描红,哪有同时学百家的呢? 于是乎,谢大学士暗自做主,将其他同僚的偷偷撤下,换上了精心准备的描红。 这事没两天就被其他学士知道了,弘文馆里险些上演全武行,太子亲临才勉强压住学士的愤慨。最后,阿四的描红变成了太子的手稿。 一切变故都是在阿四未知的情况下完成的,她很无辜,太子来都没看出小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阿四因为将习字作业分给伴读闵玄璧完成,结果被翰林院的养花学士认出来,悄悄在学士圈传扬开导致事情败露。幸好老师们都更关注谢大学士的行为,没有注意阿四的小动作。 不过,这倒霉事也带来一个不小的影响。阿四的作业被老师们查的很勤,稍微有点不对劲都能看出来,阿四不能再压榨伴读代笔,只能自己一笔一划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