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姬难从未听说过这种习俗:“这是要去做什么?” 姬若水成婚不久,对这一套还很熟悉:“大概是要龟卜你的将来吧,基本上都是吉兆。当然了,要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凶,你这婚事也要告吹吧。” 占卜一事,多是假借天意的人意,姬若水是不信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你要是不想和回鹘王女成婚,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人还是挺好的,对我也很好。”姬难如是说。 第42章 阿四不知道爱情给姬难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也不知道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姬若水,她正震撼于回鹘送上的拜年贺礼——回鹘王子。 当年大周送嫁和亲公子,顺带八个侍臣1, 这次回鹘送来的和亲王子也搭了四个异域风格的美人。 除了质子阿史那舍尔这种极少数的异类, 回鹘人的发色和眸色大致上与大周人是相差无几的,但这四个美人超出了阿四的理解。 金发碧眼倒还正常, 这红眸白发……是白化病吧? 自古以来, 白化的动物似乎极容易被认为是吉利的代表, 就连人也不例外。 不过, 律法保护耕牛的力度,比保护贱民的力度要大得多。从这点看来, 把白色的人作为一种吉祥的代表献上来, 也不太意外了。 曾有百国朝贡的盛况在先, 而今几个奇特的美人对见识非凡的大周贵族来说不算太出格。因此,只有阿四表现得特别惊讶,眼珠子都没挪开过。 纱巾和珠宝半遮半掩地盖住了美人摇曳的身姿, 盈盈下拜的风情大概也是经过额外的训练吧。 皇帝粗略地扫过一眼,随口让冬婳领着人下去安排住处。唯有年轻的王子依仗身份留在宴会上,但他的大周官话学得糟糕, 最多就是与人道一声安。 这天是赐婚后姬难头一次露面,整个人看着精致又平和。 过了年, 姬宴平十四岁,已经算半个大人了,她的桌面上也被允许放上一小壶酒。她端起酒杯向姬难致敬:“听说你最近在学回鹘语了?你可要用些心思,否则将来你就得和那谁似的, 满堂中听不懂一句话,只能呆呆坐着。” “就是就是。”阿四帮腔。 姬宴平也到了最难相处的年纪, 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但这种不好听不对阿四发挥,阿四也就当是没看见。就阿四的观察,姬宴平也不只是看姬难不愉快,她就像鬼差说的,平等地看不起所有的男人。 路过看到老翁都想上去踢一脚。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姬宴平随侍的内官都会帮着圆场,但今天没有。内官一脸无奈地示意姬难身后的宫人,宫人上前两步,告知姬难:三公主初来月事,此时最好不要与姬宴平起冲突。 阿四耳朵尖,听到这个挺新奇的,还以为宫中女子会比较避讳月事,没想到都挺直白的。转念一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来月事,合该是没顾忌。 大周并不限制未婚女男婚前见面,甚至私会也会被长辈体谅。只要不闹大,伤及彼此颜面,世人对“情不自禁”这事非常宽容。 姬难和回鹘王女阿史那德清就被分到同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算是举世皆知了,别说同坐,就是同寝也无伤大雅。 阿史那德清也是女人,完全理解姬宴平近日的不快,特意说话哄姬难高兴:“小郎面似莲花,尤其是额间一点红砂,如同莲花的红蕊。” 姬难不由莞尔:“梳洗打扮耗费不少时辰,德清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做这样的妆面。” “平日已经很美了。”阿史那德清笑言,“素日里的小郎,天然去雕饰,可谓是莲花似小郎,非小郎似莲花了。”2 ……又听见人说私话的阿四,不由自主地对阿史那德清升起由衷的敬佩,真会说话啊,还用的是大周官话。 混过宴会,阿四跟着柳娘回到丹阳阁,她摊开手任由宫人帮她脱厚实的冬衣,扭头问柳娘:“我听见刚才三姊的内官说三姊月事初来,不该多饮酒,且不许她吃寒凉之物。柳嬷嬷,什么是月事呢?” 柳娘拆去阿四发上的金丝红绳,她不必猜都知道四娘要问什么:“四娘不必担心吃食,距离四娘来月事还要十年呢。至于月事,就像天要下雨湿润大地,是为万物生长做好准备。而月事就像人身上的雨,是为生育做好准备。这是千万年来,人能亘古不朽的缘故,新一代的人传承,老人会死去,幼儿会出生,但人总是一直都在的。这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权力是最值得骄傲的事,等到四娘来月事那一天,圣上一定会让厨下备上四十九道美食赐给四娘的。” 阿四被束缚一天的头发弯弯曲曲,柳娘拿过木梳一点点理顺,木齿轻柔划过头皮的感觉舒服得阿四双眼眯起,饭后困意上涌,她迷迷糊糊地点头:“是吗?那果然是很好的。” 无论是作为女人、还是权力、亦或是美食,都是很好的。 宗庙在吉时大开,姬难终究在亲人的冷眼旁观之下,走向一个说不上好坏的选择。姬难被晋王领着从侧门往里走,留守宗庙的巫女并非闭塞之人,她称呼姬难为:“安图公子。” 姬难非但冠上母亲的姓,连自身的名也被掩盖了。 悠长的通道以夜明珠光照,巫女手中提着一盏微微发亮的灯,越往里走能看见的越少,唯有脚下的路被照亮两分光芒。临在石门前,晋王停住脚步,侧首问:“阿难,你可想好了?” “母亲,我已没有退路了。”姬难眼前一片黑茫茫,心中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事到如今再反悔,又有什么用处? 晋王却道:“那也好,人若是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算是你的福气。既然你婚期在及冠之前,我便为你提前取字,就叫怀女吧。” 这些天姬若水的教导或许真有些用处,姬难平静地应下,跟着巫女跨进石门。 晋王则转身出去了。 宗庙又叫明堂,是太上皇登基后修葺的,仅用于祭祀之用。 阿四在外层逛了又逛,对着宏伟至极的建筑喜欢非常,一个不留神就独自走进某一处殿宇,里头有一个背对阿四坐着的人。 “你是谁?”阿四主动上前搭讪,只要地方还在太极宫之中,小公主就不带怕的。 女人头也不回地说:“宗庙的巫女。” “噢,这样啊。”阿四是见过货真价实的鬼的,坦然地绕过绳床走到巫女面前,用探寻八卦的口气问,“巫女是做什么的?又是怎么选出来的?” 巫女的样子和常人没什么不同,黑红相配的广袖长袖头发半披着,就这透光的窗户,拿着手里一卷书看个不停。巫女一心二用回答阿四的问题:“都是从偏远宗室里选出来的,家里人向宗正寺报告一声,一旦宗庙缺人了宗正寺就会接人住进来。洒扫宗庙、读书识字、木雕玉雕、绘制壁画、占卜祭祀……除了圣人来的时候,做什么都行。” 诶?听起来不像是庙宇,倒像是一个偏门的学堂。 阿四又在里面晃了一圈,看见墙上挂着的长画卷:深色的坑洞里躺着一些头颅和残肢,有祭司一样的人物站在周围撒出红色的东西和小石头,一另一边有人正烧起大鼎,还有人正进行屠戮。 终归,这是一副不适合孩子细看的画。 阿四指着上头奇怪的内容,问巫女:“你能给我讲讲里面在干什么吗?” 巫女手不释卷,兀自翻过一页,说起内容也不停顿:“据说是商朝的事,里面是一家商朝的贵族,冒犯商王,全家被处死的同时祭祀。那个时候,多用人牲祭祀,当时的人认为越是出身高贵的人牲越能取悦神灵和先祖,所以这家贵族在被处死的同时被祭祀给神灵。孩子和奴仆是其中地位最底下的,他们的身体被烹食,砍下的头颅和部分残肢被埋进土层最低处,烧起的大鼎正是为的这个。红衣祭祀会在每一层埋下的人身上洒下朱砂和小卵石,埋在最上面的身份最高贵,一般是族长。画中的饰品都是死去的人为自己准备的陪葬品。”3 听得阿四一愣:“你们学习的就是这个?” 那实在是有点可怕了。 她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块地方,突然感觉凉飕飕的。 “不,”巫女终于抬起头看了阿四一眼,“我们都姓姬,自称是黄帝后人,且为周公一脉。周灭商,同时抹去了曾经残忍的人祭习俗,我们都是周公后人,自然不会学习这等惨绝人寰的人祭。这幅画只是齐王在考察古迹和古籍时的想象之作。” 齐王阿姨的画作……真是想象不到啊。 阿四惊叹不已:“真是诡异又吓人。” 屋内摆放的画卷不止一副,阿四又四处看了看,发现挂在墙上的这一副已经是其中较为温和的了。 她逛了一圈,最后安分地坐到巫女身边,踮起脚尖去看巫女手里的书封,碰巧是阿四认得出的字——《易经》。 阿四拉巫女袖子:“《易经》又和屋里的画有关系么?” “《易经》是周文王姬昌所作,当然是有些关系的。”巫女放下手中书,端起桌上茶水喝一口,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身上的衣裳……你不是待选的巫女,你是谁家孩子?怎么独自进来的?” 两人都聊老半天了,巫女才发现不对劲么?一定是背书背傻了,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 阿四懵懂又无辜地看着巫女:“外面的小门开着呀,我看那门又矮又小,还以为是独独给小孩走的呢,我就进来了。” 巫女解释道:“那道门是留着递送用具和吃食的,这间屋子是巫女用来禁闭的。你是哪家贵族的小娘子?今日大祭,趁无人察觉赶紧出去吧,以免给家中大人带去麻烦。” “啊,应该没关系的。”阿四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皇帝的女儿,今天跟着家人一块来的,迷路逛进来的,你知道怎么回到大殿么?” 巫女沉默片刻,起身将桌上的书和茶具挪到一边,推开桌案,手往窗沿用力一敲,窗户上的锁扣就脱开了。她将长裙拉起系到腰上,翻身往窗外爬,等在窗沿坐稳了,她冲阿四招手:“快来,我带你出去,一会儿你可得和她们说清楚,我是为了你才爬出去的。” 阿四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没爬过墙,她喜气洋洋地挤到巫女怀里,兴奋地说:“好啊好啊。巫女阿姊你是怎么知道窗户可以爬的?” 巫女哼哼鼻子,“防小人不防君子的,只要不是太出格,大巫们不会说什么的。” 里面看着窗户低矮,外侧却有将近一丈高。巫女单手揽住阿四,一手搭在窗沿,脚踩着外头装饰,三两步轻盈跃下。 站稳后,巫女将阿四放回地面,没忍住捏捏她的rou脸:“好了,接下来我就带你去找你九五之尊的家人吧。” 阿四为她行云流水的翻墙姿势心动,要是她在上学前学会这个,逃学该多么方便啊。 第43章 果不其然, 随侍的宫人找阿四都快找昏头了,一个个急得满面通红,在早春的日子里满身是汗, 见到身穿黑红的巫女带回阿四才松了一口气。 宗庙实在占地太广, 又有三层之高,宫人实在是怕阿四有个闪失, 交代不过去, 转眼变成满门祸事。 风声最先入皇帝耳朵, 而宗庙向来是齐王在打理, 齐王与皇帝急匆匆朝这边来时,阿四已经安然拉着柳娘的手分享今天的见闻了。 “柳嬷嬷, 刚才我在小屋里看见了那么——长的画卷, 据说是商朝的故事。”阿四手舞足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最后是这个巫女阿姊带我出来的。” 巫女面对柳娘又变得老老实实了,半点不像是能做出绑裙子翻墙的人, 老实交代:“那处旁人是不晓得的,我是怕外面人着急小公主,才带人翻窗的。” 柳娘毕竟阅历摆着, 面对阿四失踪也显得异常镇静,等到阿四回来, 她也没有立刻欣喜。柳娘弯腰轻拍去阿四衣裙沾上的尘土,瞧着阿四精神百倍的样子,确认没有损伤才笑道:“多亏了巫女,否则垂珠和绣虎都要急得哭出来了。四娘下次可不要突然跑走, 去哪儿都要告诉嬷嬷一声,好吗?” 垂珠和绣虎两人将将十三四岁, 刚才翻来覆去地找人又遭训斥,闹得衣裳凌乱,瞧着狼狈极了。 阿四愧疚得想道歉,却被柳娘止住话头:“她们二人没能跟上四娘,就是有错。若再要四娘开口致歉,这丹阳阁也就留不得她们了。” 阿四心头一紧,神色认真:“我知道了。” 皇帝和齐王等柳娘和阿四说完,才慢步上前。巫女和宫人齐齐后退让出位置,齐声行礼。 皇帝与齐王笑叹:“养儿方知母忧,我本以为三娘小时候已经是最不驯顺的孩子了,现在看来,阿四也不遑多让。” 阿四蔫蔫地点头:“我知道错啦。” “知错就好了,可别叫阿四失了孩子的精气神。”齐王养孩子主要就是溺爱,绝不让孩子有任何不顺心的。 皇帝抱起阿四,“罢了,下回注意。”又看向后头与一众宫人格格不入的巫女,思索道,“这是……庐陵郡王家的孩子吧?” 齐王对宗庙中人了如指掌:“说起来,这孩子生来就是要做姬家人的。庐陵郡王家先后生下一女一男,云游的道士卜算其女克父克夫,是大贵的命格。满八岁后,庐陵郡王以善画为名,将女祈报上宗正寺,九岁进宗庙,而今也十六岁了。于书画一道确实有天赋,一卷人祭图,我自愧不如。” 阿四转头用眼神谴责巫女祈,明明是自己画的,却说是齐王所画欺骗小孩的感情。 “哦?”皇帝知道的远比小阿四多得多,她颇感趣味,“就你和她二人同时书画,不加印章不提字,交由国子监生徒评鉴优劣的那一回?” 不说姓名,再交由未曾见过齐王字画的生徒品鉴,投票论输赢。当时是巫女祈的人祭图略胜齐王的五鬼图一筹,技惊四座。 天赋真是世上最捉摸不透的东西,她的无意捉住的一抹慧思,旁人十年功也未必及得上。 “可谓天才。”齐王很是惜才,多有照看意:“前几日,三妹与我说起要从宗室过继一个女儿,我就觉得她合适。没成想,她与阿四还有这样的缘法,不如就叫她们今日见一面。” 皇帝无可无不可,“既然小郎嫁出去了,三妹总是要有一个承嗣子,只要她喜欢就好。” 有了皇帝的话,齐王就让人去请晋王来。晋王端详巫女祈,从她随意的发型、到颀长的身高、再到略显凌乱的衣袖中露出的一节结实手臂。 身体好、有才华、人也机灵,有了这三样,就无可挑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