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只是这样,崔郎犹不收手,推倒了手边所有的木架、花瓶,杂乱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 阿四等了等,没等到临月郡主还手。虽然没打在她身上,她也不心疼临月郡主,但莫名感到耻辱。她老姬家居然还有这样的窝囊废? 她沉默地转回身,气沉丹田准备大叫一声,引来外力报复。 更快一步的是听到动静的侍女,她走近门边通报:“郡主,四公主的宫人寻不到她,正带着三公主往……” 阿四默默地和侍女对上眼,侍女闭嘴了,面露绝望。 男人的动作还在继续,他指着临月郡主,呼吸粗壮,面色可怕:“□□,若非……若非……” 侍女闭了闭眼,考虑起通过四公主卖了崔家人、摘出临月郡主的法子,但以她对临月郡主的了解,怕是舍不得崔家郎君。最终,天人交战数回的侍女,顶着阿四纯澈的目光艰难开口:“四公主万福。” “嗯……我家嘛,想来就来了。”反正撞见了,阿四也没必要藏掖,坦然地从帷幕后走出,察看临月郡主的情况。 临月郡主捂着脸,还知道在孩子面前羞惭:“四娘怎么到这儿来玩了?” “我捉迷藏呀。”阿四说着鄙夷地看了一眼临月郡主的怂样,她来大周快三年了,就没见过这样软骨头的女人。 哪儿有猫儿不偷腥的? 管不好家中夫郎,真丢脸! 崔氏男人目露阴鸷,阴沉沉的视线紧盯这边不放。阿四以为在看自己,丝毫不慌。她已经深刻地明白大周的生存哲理了,只要皇帝在位一天,根本不会有人敢动她。 阿四左右挪了两步,细看地上摔碎的瓷器和落了一地的瓜果,抬起头要谴责这个下贱的、败坏老姬家声名的男人,却发现他盯的是侍女。 是了,一个废物点心,怎么敢怨恨、伤害皇帝的孩子,必然要找一个办事不力的替罪羊来装载恨意。偏生临月郡主又没个清醒的脑子,这侍女日后怕是生死难料。 侍女明显意识到这一点,飞快取出铅粉遮盖临月郡主面颊的红痕,提醒道:“郡主,外面三公主正带人来找四公主,怕是很快就进来了。” 崔氏男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临月郡主强笑着圆场:“阿四是来寻姨母玩儿么?这儿留给你姨丈,姨母带着你出去看看吧。” 没等阿四开口,身后传来人声替她回答:“我们姊妹几个可没有姨丈,家中大人更没有教过姨丈的说法,还请临月郡主谨言慎行。” 临月郡主讪讪不言。 阿四靠在门边向后望,姬宴平大步流星走近,瞧着愤怒且烦躁,手里还拿着一杆长数尺、端如偃月的月杖。那来势汹汹的模样,不像是来打球的,倒像是来打人的。 阿四顿时想起刚才忘记说的话:“就是,来我家做客,还摔坏我家东西。尤其是你!”小指头直勾勾向崔郎去,“在我家打我的亲眷,无礼!”说完就扑向姬宴平,抱住她的腿。 姬宴平上上下下看遍阿四,确认meimei没受伤后,瞪向让meimei受气的崔郎。不等对方解释,二话不说,手中月杖朝崔郎手臂劈砍下去,用力之猛,反震得姬宴平手酸。 崔郎发出一声惨叫,当即昏死过去,大概是骨折了。临月郡主惊叫着扑到崔郎的身上,哀哀戚戚地怨怪:“三娘下手怎么这么重?” 姬宴平将月杖往边上一丢,上头竟有裂痕,这杆托人从江南带回来的酥校书手作月杖算是废了。她打完人勉强熄灭的怒火再起,又反手给临月郡主一巴掌,叫她脸上半遮半掩的痕迹对称:“哭什么哭,你以为我只打他不打你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你也配姓姬?” “这难道是我选的吗?”临月郡主双手捂脸,崩溃大哭,“我秉性柔弱、离不得男人,你们不都这么说?可我是女人啊,这又有什么错?” 姬宴平握拳,实在不想亲手碰到这废物,弯腰捡起月杖又有点丢分。真用脚踹吧,不如巴掌能含糊栽赃给地上躺着的贱人,思来想去,又是一脚踹在崔郎伤臂上,听脚下脆响:“那不就得了,你这张脸既然这么柔弱、能任由男人去打,不如给我打。为老不尊,差点教坏我家幼妹。” 她半蹲下和懵懂的阿四对视,指着临月郡主认真教育:“阿四可别学她,女人可不是这样的,这是贱人。” 阿四猛点头,乖巧应道:“我知道了,阿姊。” 这回是刻骨铭心、永世不敢忘的经历,到了下辈子都记得。 “你不是心疼他吗?来人,这……”姬宴平没想起来这人名字,唯记得他姓崔,以为他是刻意装昏,否则哪有这么容易就晕厥的人。 她脚下又碾了碾,冷笑道:“崔姓子以下犯上、宫中失仪,拖出去,先赏崔姓子二十杖。他家不会教,我替他教,让他爹跪着来给我家阿四赔罪,不然就趁着今儿是个顶好儿的艳阳天,趁热由他晒死在殿外。” 诶?这就要死了吗? 阿四眼睁睁看着原先安静的周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许多力士,他们鱼贯而入扛起昏迷的崔郎,又鱼贯而出。 力士们依照姬宴平的要求,兢兢业业找了一块视野开阔、头顶烈日的地界,半点不掺假地打了结结实实的二十杖。崔郎昏是真昏,打到半程好似人痛醒来,但没多久痛昏去,只打得中年男人进气多出气少,精心打理的胡子上溅满吐出的血沫。 这一片的动静渐渐吸引人来围观,姬宴平放出去的话经过女官合理的修饰再次传扬开来。关于崔姓子当庭打杀宗室子、威胁皇子,姬宴平仗义出手救堂姨母于水火之中这件事,长了翅膀似地在达官贵胄间传播。 打完人姬宴平气顺了,抱起不能观看行刑的小妹往毬场走,小伙伴们见她手中月杖变成小娃娃,都问缘由。 姬宴平笑答:“与人换了我们四娘了。” 倒也没人认真计较月杖的去处,有人随手抛了备用的来,姬宴平接过月杖就把阿四丢过手,兴冲冲地又去击鞠了。 阿四落回被垂珠绣虎引来的乳母手里,在乳母少有的严肃表情下,有点慌张地解释自己是意外入场的,本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让人担忧的歉意,就听见孟乳母正色道:“四娘还小,见不得血腥场面,下次撞见这种事情早些避开。万一人倒头1岂不是会带累四娘的声名?千金之子怎能受血腥气冲撞?真是不知死活,偏偏跑到我们四娘面前作死。” 头一次听孟乳母说话这么直白,但只要不是骂阿四就好啦。 “就是就是。”阿四窝在孟乳母的怀里,有点心虚又有点幸福地想:啊,就是嘛,她才没错,犯事儿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第25章 阿四在宫人嘘寒问暖的簇拥下回到高台观看击鞠, 红、青双方焦灼在一处,红旗的数目也相差无几。 不过,关注毬场的人已经不多了, 反倒是围观行刑的人和交头接耳的人愈发多, 声响也传到皇帝和长公主们的耳边。因着是姬宴平做下的事,宣仪长公主只好放下手中的杂事前来料理, 留安图长公主在毬场主持。 宣仪长公主到时, 临月郡主正在屋里修整, 她自知形容狼狈, 又不敢拦住宣仪长公主的脚步,只能长袖掩面, 以珠帘相隔, 请宣仪长公主不要入内。 “时间过得多快啊, 我都是不惑之年的老人了,有些事情,我以为堂姊早该一清二楚才是。”宣仪长公主并不关心临月郡主的脸, 她施施然拂开紫衣坐在外间的榻上,当着侍候宫人的面笑言,“再有两年, 堂姊也到知天命的年纪,怎么还不如三娘一个孩子懂事呢?” 临月郡主脸上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嗓音不由自主的尖利:“孩子?哪有将成人打得昏厥、又使唤下人将姑丈往死里打的孩子?”她早就知道,皇帝一脉都是疯子。为了这点小事,竟由着姬宴平打死崔郎,崔郎可是五姓七宗1、博陵崔氏第三房子。 五姓七宗多联姻, 枝繁叶茂、同气连枝,虽自高宗起多代贬斥, 但姬姓自身也在其中,立国之初也多受协助,场中官僚更是多世族,实在是遏止不尽。昭宗时意欲将温公主下嫁五姓子,正当龄的小郎纷纷称病,最后竟是只有一人愿意尚公主。 临月郡主当年是极为自己能嫁给崔家子而自傲的,不过当时有姬羲元风头正盛,没显出她来。一旦公主有了角逐皇位的资格,旁支的公主也水涨船高,即使她半点不用脑子,凭端王独子的身份,自然也会有家族乐得下一注。 当然,临月郡主是不会去想里面的深意的,她只是羞恼。 几十年过去,宣仪长公主早过了好为人师的年纪,淡淡地睇一眼外头期期艾艾挪步的玉照县主,到底给端王府留了面子。她坐的低矮,气势却天然压了绳床上的临月郡主一头,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盏:“堂姊,三娘今年十三岁,本就是个孩子。至于崔家的那个,没这遭也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是想他死的好听一些,就早做打算。两个时辰处理干净,不要给二娘的生日宴添了晦气,这两个时辰就当是我给玉照和端王叔留的情面。” 再晚一些,清思殿就要开宴,庆祝姬赤华成人开府,正式走入朝堂。 孩子成人不是小事,至少比临月郡主狗屁倒灶的事情要重要的多。 听出宣仪长公主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临月郡主又怯怯了,捂着脸问:“真就不能留他一命吗?” 那盏一动未动的茶又被宣仪长公主轻巧地放下,在榻上方案碰出闷响,“今日他敢将巴掌甩到你脸上,来日我大概就要去给你收尸。我不介意让孩子们去端王府多走一趟祭拜长辈,却不乐意叫天下人知道我姬家有任人羞辱、任人践踏的族人。我言尽于此,玉照你自己看着办吧。” “玉照送姨母。”玉照县主打了个激灵,她目送宣仪长公主离开,才快步进入里屋掀开珠帘确认母亲的伤势。 临月郡主见是玉照县主,松开捂脸的手嗔怪:“你是我生的,竟然躲在一旁,在宣仪面前也不帮我说话。”又推桌上药物,示意女儿替自己上药。 玉照县主不接,皱眉道:“宣仪姨母都说了,阿娘该早一些下定决心才对,现在擦什么脸?” “我这脸等会儿还要出去见人呢,要是不上药,晚宴脸肿胀,我还有什么颜面?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自己来。”临月郡主翻了个白眼,亲自去拿。事关脸面,她是绝不愿意让下人们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的。 玉照县主无奈解释道:“当务之急,是要阿娘想清楚。这事要不要闹大。要是想闹大,阿娘就不要上药,顶着伤脸带帷帽去晚宴请求圣上怜惜,处死崔姓男人保全颜面……” 临月郡主震惊不已,连药膏也顾不上,瞪向女儿问:“什么叫崔姓男人?他是你的父亲!弑父杀夫是什么罪名,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真是我的亲娘啊。”玉照县主抓一把头发,急切分说,“阿娘还不明白吗?圣上的父亲在哪里?丈夫在哪里?太子与诸公主哪个又有父亲?她们都没有,我又怎么会有?阿娘是全然不懂吗?” “那是——”不可能的! 临月郡主话到嘴边,看着女儿焦躁的模样又停住了,呐呐道:“大概是知晓的。” “应该是知道才对。”玉照县主声色犬马、花中风流,她看别人时不免也觉得差不多,因着自己玩男人,就以为母亲虽然专情些,但和自己应该是差不多的人,至少她是跟着母亲姓的啊。 万没料到,临月郡主是个全无打算的。 来自亲生女儿失望和失落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对母亲最严苛的打击,就算是糊涂的临月郡主也错开眼,低声道:“这样闹起来多么难堪,没有其他的法子么?” 玉照县主原地来回踱步,叹息着说:“这正是宣仪姨母的意思。要是阿娘想将影响降到最小,就让人去太医署知会一声,多的是法子能让他死的无声无息。再请太医来仔细医治,敷上妆粉糊弄过晚宴,回家闭门三个月,自然也就过去了。” 由玉照县主来说,肯定是前者更好。既然临月郡主不愿,退而求其次也勉强可以。 只要临月郡主没了名正言顺的丈夫,双亲犹在,就没人能让她再稀里糊涂的钻进别人的套子里。再过几年,玉照县主能担得起事了,就能接替端王照看临月郡主。 临月郡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杀夫、丧夫这件事,她求助似的紧盯女儿,期待女儿退步:“没有其他更温和的方法了吗?非要如此不可吗?” “……那就随你吧。”玉照县主甩袖而去,珠帘在大力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照!玉照!”临月郡主起身欲追,又停步。她几经犹豫,将药膏拉回面前就着铜镜细细地涂抹。 玉照县主快步离开屋子,怒气冲冲地斥退宫人往清思殿外走。随侍们小跑跟上,大气不敢出。 她带着三分真怒、七分假意往无人之处走,恨恨地向随侍吩咐:“去太医署叫能手去给他看看,务必让他能够在晚宴时清醒着。”随侍犹豫一瞬,俯首称是,匆匆往太医署赶去。 最初,她和姬赤华她们商讨,就没指望临月郡主能够长出两寸骨头,可瞧她那副软骨头依旧恨其不争。她的母亲生来居于高位,权力天生握在手里,有空前的好机遇、碰上了千百年最难得的好事,宣政殿主政的是个英明的女人。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全。偏偏临月郡主是那样一个可悲又可笑的人,最可怜的是她还堂而皇之的称这才是“女人”。 难免对端王夫妇也有几分气,祖辈没能管教好女儿,将临月郡主养成必须被人“关照”、“宠爱”、“约束”的性子。不但祸害端王自己,也殃及玉照县主,整整祸及三代人。 她的母亲,是一株无法独立生存的紫花列当2。 玉照县主袖中的手握住另一只手腕,掐的红紫,她双眸发亮、血丝遍布。那个废物父亲倒切实地教会了她一点东西,就是要心狠,崔家狠,她得更狠,临月郡主藕断丝连,她就快刀斩乱麻。 入宫赴宴的三房崔家人此刻也非常慌乱,那毕竟是家中的继承人啊。 姬宴平的权力来自皇帝,噩耗临头的崔家人想要阻止她疯狂的命令、留下崔郎的性命就必要去寻找另一个可以压制姬宴平的人。这种人放在平时不算多,但也不少。 皇帝本身、两位长公主、太公主、宗亲里老一辈的亲王、以及通过朝中大员上书告状……只要时间充裕,作为姻亲无数的五姓崔家他们有无数的方式借力打力。但都太迂回了,他们没有时间了。 年过五十的崔郎就快要被太阳晒死了。 这是力士来报告的结果。 皇帝是仁慈厚爱的皇帝,她的女儿也是宽以待人的女儿。那么崔郎的死,在力士的口中必然不会是姬宴平导致的结果,哪怕被晒死这件事非常可笑,甚至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姬宴平在毬场上驰骋,还不知道崔郎的状况,只要出了气,她绝不乐意再从旁人那儿听见关于崔郎的情况。熟知姪女性格的安图长公主做主让力士们帮着柔弱无力、连三月的太阳都受不住的崔郎下去医治。 她向下面焦急地马上离席的崔家人和气笑道:“崔公莫急,不过是暑热之症,宫中太医应当是没问题的。瞧下面快分出胜负了,安心坐着看完这一场吧。” 安图长公主摆明了不承认自家姪女的所作所为,也不给他们相互通话的机会。她一番话说的崔家人面色僵硬、怒火喷发。 目前来看,关于崔郎的生死都是口口相传的话语,在场的人都没亲眼见过崔郎的现状,崔家人再如何也不能坐在宫宴上空口白牙指责皇帝之子,若是出了差错,那就是关乎性命的罪名。 他们必须耐心等待,等到晚宴开场,去亲眼确认崔郎的状态,再直面皇帝诉苦。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子胆敢责打朝臣且不被皇帝责罚?这是关乎来日史书上,皇帝一生功过的。 阿四远远望那些义愤填膺的清瘦老头和他们身边各有风姿的青年,大声和乳母说小话:“那些老翁都挺瘦嘞,是吃不饱吗?为什么又有些人胖了?只有娘子们是好看了,就是看着没力气。” 孩子说什么孟乳母都点头,抓住一切机会教导阿四:“他们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碗筷,也用不着什么力气,吃的不是些听起来高华实则落不到实处的东西,就是耽于酒食的酒囊饭袋。四娘不要学他们,这可不是长寿之相。” 明知这说的不是自己,上辈子只活到二十、这辈子还爱吃的阿四依然心虚了,悄悄拉开话题:“多少岁算长寿呢?” “《庄子》有言: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常人多终五十,能活到六十已称得上长寿了。”孟乳母笑答。 周围人听了都偷笑,孟夫人是在嘲崔家五十有五的老翁活不到六十。 唯有阿四拍手:“那我不贪心,应该活到中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