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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281节

    叶白汀神色笃定:“是他杀。”

    达哈满头问号,他错过了什么?难不成刚刚在外头吐时,这个少年又有新发现?

    叶白汀:“大家还记不记得,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的姿势?”

    申姜点头,学了学那个姿势:“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像这样,头枕在左手上,右手压在左手下,桌上有两碟小点,一碟花生米,半壶酒,桌下地毯夹缝也有滚落的花生米。”

    “死者衣衫不整,乃是席间与人大力劝酒所致,肋下及脚趾的伤在三四日之前,与昨夜无关,但他脚背上的伤呢,怎么来的?”

    叶白汀指着死者的脚:“若非足够的力道,持续一定的时间,不会形成这样大面积的伤痕。”

    申姜悟了:“可若人是清醒的,怎么会允许别人这么踩?会推会躲,至少会痛喊啊!”

    但是达哈没有提及,锦衣卫到现在也没问到任何相关现场反馈,显然并没有发生此类状况发生。

    叶白汀:“既然死者失去了意识,无法挣扎,又不知道喊痛,别人为什么要这样踩呢?”

    达哈:“不能是意外?鲁明昏睡,不知道躲,别人也没发现踩到了他?”

    “呵,你要说你踩到了一个蚂蚁,自己不知道,倒也罢了,踩到这么大,这么厚实一坨rou,你说自己没察觉,还踩了半天?”申姜直接冷笑,“是傻子么?”

    达哈瞪眼:“就不能这个人也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不,他知道。”

    仇疑青道:“死者趴在桌子上,脚是在小几案底的,靠里,那不是一个别人‘无意间’会踩到的位置,必得是有意,且是故意,才能踩到。”

    达哈:“为什么是他趴着的时候,就不能是到处走……”

    申姜总算明白了以往破案,少爷和指挥使为什么对他恨铁不成钢,总是一脸‘这么简单还用想’的表情,现在他就是,这达哈简直是个傻子!

    “你都说了如果他到处走,必是意识清楚,那么清醒的时候,踩你你不疼,你不反抗你不叫的啊!”

    少爷刚刚那通话,是给狗解释了么!

    达哈:……

    结合现场状况,这个伤的形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在桌子上趴着的时候,有人踩住了他的脚,且力度很大,时间略久。

    为什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死者当时已经喝了很多酒,又中了假酒毒,他趴在桌子上时,意识应该已经模糊,细观他姿势,头压在左手上,左手压在右手上,如果觉得不舒服想动,又力气大不够,会觉得头很重,动不了,那他该怎样挣扎?”

    申姜:“当然是动脚!”

    叶白汀:“可他的脚被踩住了。”

    申姜:“所以他挣扎不了了……所以凶手当时就在现场!他给鲁明换了假酒,让鲁明喝了,亲眼看着鲁明趴在桌上,知道他必死,但这个死亡过程总要一段时间,万一人会挣扎呢?叫人看到了不就坏菜了?凶手就得就近观察,如果鲁明动了,他就用‘踩脚’这种不着痕迹的法子制止……”

    达哈:“那为什么只踩右脚,不踩左脚?”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人的应激反应多种多样,习惯也不尽相同,死者当时大量饮酒,本就很容易陷入昏睡,假酒为害,他可能觉得自己用力挣扎了,但其实动作很小,很难被发现,他的卧姿偏左,压迫神经,照我的经验看,那样的角度,很可能导致左腿发麻。”

    也就是说,就算想反应,也反应不了。

    再加上死者身上遗留的,三四天前受的伤……

    “死者可有什么仇人,昨夜也在现场?”

    仇疑青迅速想到一个方向:“苏记酒坊的人,昨夜也在?”

    “指挥使好生聪慧啊。”

    达哈阴阳怪气的开口:“我不过此前提了一嘴,你就记住了,不错,昨晚我宴请宾客,用的就是苏记酒坊的酒,钟大人对此有些不太满意,鲁明是为他办事的师爷,此事算是没办好,自然更记恨,我不知鲁明和苏记酒坊私下有无宿怨,昨晚席间见到,是有些不对付的。”

    “来者是谁,有何不对付之处?”

    “苏酒酒,两人一照面就沉了脸,当然不对付。”

    苏酒酒……

    叶白汀感觉不像个男人的名字:“苏记酒坊的老板娘?”

    “也不能算老板娘,”说起女人,达哈摸了摸下巴,“长得倒是挺好看,十九了还没嫁人,老姑娘了,她爹才是酒坊主,脚跛了不太方便,酿酒的活儿都是带着女儿和徒弟一起干,往外面跑的事大部分都是徒弟干,一家人脾气都不怎么好,生意也谈不上特别兴隆,只能算过的去,白瞎了那一身酿酒本身,鲁明说……”

    达哈笑的意味深长:“这家人心里都有小九九呢,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收养的徒弟,家业传谁不传谁?吃饭的酒方子教给谁?这苏酒酒生的好看,近几年一直在议亲,外面不是没有合适的人家,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你觉得是谁捣的鬼?这一家人啊,不实诚。”

    申姜:“当时到底怎么回事?苏记酒坊只苏酒酒来了,到前厅敬酒?”

    达哈:“她那师弟在后头交货,来前厅的只她一个人,来都来了,却不识好歹,脸冷惜言,坐也不坐,酒也不喝,但很快她爹找来了,估计是怕她丢人,闹起来了,还打了架过了招……”

    申姜登时瞪眼:“你之前可没说打架这事!”

    达哈白了他一眼:“打架有什么稀奇的,在我们瓦剌,喝酒不切磋两手怎么热闹?哦……也对,你们大昭人都细皮嫩rou,只敢嘴炮不敢动手,好像动个手就结了仇,跟杀了对方全家似的,也就边关那个姓安的还算有点血性,敢和我们对干。”

    申姜当即就撸袖子,现在就跟这达哈上上手,打不死你个王八蛋!

    叶白汀拦了他,微微摇头,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达哈抬着下巴,哼了一声:“保不齐凶手就是这苏记酒坊的人,那苏老头别人看不出来,我可瞧出来了,带着功夫的,脾气还冲,跟鲁明结了仇,怎会不想收拾他?这家人,回头你们得问问。”

    “不用回头。”

    仇疑青已看到锦衣卫小兵过来禀报:“本使已命人将人请了过来,达首领,咱们换个房间吧。”

    达哈:……

    又被人装到面前了!怼着脸来了!你们锦衣卫速度这么快的么!还有我叫达哈,不是姓达,少用你们大昭的姓氏文化定义我!

    仇疑青见人不动:“达首领?”

    达哈皮笑rou不笑:“我叫达哈。”

    仇疑青:“大昭不似你瓦剌,我们这里连百姓都识文断字,本使知你是瓦剌使团达首领,不必过度重复。”

    你在骂谁,说谁记性不好呢!你才记性不好,你就是故意的!

    “总之这件事你们必须得给我个交代!你北镇抚司要是无能,推诿,我就去找你们皇上要交代!”达哈气焰相当嚣张了,一点都不怕事情闹大,可能他想要的,就是事情闹大。

    隔壁厢房很快准备好了,这边留了人收拾验尸现场,叶白汀跟着仇疑青去问话。

    苏记酒坊三人,很快被叫到了房间里,最打眼的是站在左侧的年轻女子,梨花面,丹凤眼,削肩柳腰,肤如凝脂,手上皮肤尤其细腻,透白光润,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她气质微冷,发间以巾布包束,穿了一身素色衣裙,袖子上褶皱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做事方便,经常会绑系至臂间……

    不用说,这姑娘便是苏酒酒了。

    在她身边,站在中间的是一个年纪略长的中年人,该是过了不惑之年,平时也不怎么保养,脸上皱纹很多,眉间尤甚,有个很明显的‘川’字,但他精神矍铄,头发乌黑,明显不是什么老头,只是因为跛了脚,走路姿势和普通人有差别,姿态谈不上优美,被达哈叫老了。

    最右边是个少年,应该是酒坊主收养的徒弟,大约十七八岁,是房间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穿着短褂长裤,袖子撸到臂间,眉眼周正,气质挺拔,看上去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虽现在身量未成,气质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他的身材并不细弱,反而有一种向上的蓬勃感,想必再过两年,会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壮男人。

    叶白汀视线滑过三人,觉得这一家人很有意思。

    初时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这姑娘,苏酒酒,人生的太好看,气质清冷独特,不施脂粉,就已让人移不开眼,让你很想探寻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这份好奇过后,眼睛停留最久的,一定是中间的酒坊主,因他腿脚不好,走路姿势和普通人不一样。无关歧视或其它,普通人在大街上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会下意识多看两眼,可你多看两眼,就会发现他真的很不一样。

    他虽脚跛,走路无法挺拔,但他上身笔挺,腰背很直,走路时有自己的节奏感,眼神里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锐气,进到房间,第一眼看的不是房间里的人,而是门窗路径,速度非常快,旁人几乎无法察觉到。

    他对环境的掌控需求很高,且非常警惕,叶白汀看得出这是种习惯,不是到这里才提防,大概无论到哪里,他都会下意识如此。

    这是经过长期训练才能有的习惯,很难改过来,这样的人,叶白汀见过很多,比如身边的仇疑青,申姜……

    这个酒坊主,莫非是个退伍老兵?

    最后,最右侧这个少年,十七八岁,本该是性格比较张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他的气质却十分安静,眉心甚至有道和师父相类的褶痕,想也知道是什么习惯造成……小小年纪,有什么cao心的事,让他这般烦恼难安?

    这种反差感,让他身上的气质非常特殊,给人印象深刻。

    叶白汀看完这一家人,感觉他们虽然各有气质,非常不一样,但有一样东西很像,就是——都挺闷的,看起来像不怎么喜欢说话,喜欢张扬的人。

    仇疑青:“昨夜使团酒宴,你三人都在?”

    三人齐齐顿了下,又齐齐点了点头。

    申姜:“说说吧,都姓甚名谁,干什么的,昨夜为何来此,可有参加酒局?”

    少年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师姐,两个都没说话的意思,自己就开了口:“回大人,小人名杜康,打小被师父收养,说是学徒,其实和亲儿子没什么区别,我师父苏屠,是远近闻名的酿酒大手,凡是经他手里酿出的酒,没有不好喝的,我师姐也是,酿酒一道天分极佳,早两年有客人专门寻她定制,我们酒坊虽小,手艺在,不缺客人,也不搞乱七八糟的规矩,买卖自然随缘,从未曾想过大富大贵,能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他说这话,似意有所指,叶白汀品了品:“你们知道,鲁明出事了?”

    杜康行了个礼:“锦衣卫去家里叫人时没说,但使团到处嚷嚷,外头已经都知道,鲁明死在这了,可能是命案。”

    叶白汀:“你对他有意见?”

    杜康低眉:“谈不上意见,他有他的想法,我做我的生意,大家理念不同,本不相干,他不喜欢,不必强融,也不用假惺惺说什么照顾我们生意的话,可他似听不懂人话,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劝’了好多回,我们一家人不胜其扰。”

    “所以昨夜你来只是为了补货清货,没有去前面打招呼,敬轮酒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我若与人饮酒,必定是兴致相投,品鉴好酒,而不是为了应酬,我家规矩最大的一条就是,不陪酒。就凭他们……”杜康视线若有若无的往使团那边转了一圈,“也配?”

    达哈感觉自己被内涵到,很不高兴:“你说什——”

    叶白汀却提高声音,盖过了他的话:“苏酒酒,你昨晚也在,且去了前厅?”

    苏酒酒颌首,言简意赅:“是。”

    “为何去前厅?”

    “被人指错了路。”

    “你本没想进去,也没想饮酒?”

    “是,我见其内嘈杂,本想立刻离开,鲁明却看到了我,故意以酒生事,说我们的酒不好,还强行让人拉我进了前厅,要我解释。”苏酒酒眸微垂,眉间轻蹙,“这没什么好解释的,人的口味千差万别,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况且我也能看得出来,他是在故意挑事。”

    “他让人给我倒了酒,提点我,给上官们道个歉,这事就圆过去了,没人会计较,我没听,摔了他的杯子,一口酒都没喝。”

    申姜转头看达哈:“这就是达大人说的,席间一切正常?”

    这都吵架摔杯子了!

    达哈阴着眼:“所以说还是这姑娘不够懂事啊,既然‘懂事的’过来了,就该把那杯酒喝了,善始善终,你来都来了,还装纯给谁看?酒坊里泡大的女人,怎么可能没酒量,陪一杯酒怎么了,这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场子,有上官有贵客,这点面子都不肯给,不是活该被挑剔?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是她自找的啊。”

    申姜一脸你在说什么狗话:“你们逼人家小姑娘喝酒,还说是她自己找事?”

    达哈摊手:“那也不是我逼的啊,是鲁明让的,也是你大昭人呢。”

    叶白汀问苏酒酒:“鲁明劝你酒了?”

    苏酒酒从进这个房间就很安静,神情没什么变化,只在说起这件事时,有些不愉,唇色微淡,眉间蹙的更深:“瓦剌使团可能要大批量采购酒水,选品严格,对我家的酒有意向,鲁明便来谈‘合作’,要有钱一起赚,我家没答应,他便记了仇,逢人便要踩一脚。”

    “他装的深明大义,说在场的都是大人,没谁跟一个姑娘家过不去,只要我懂点事,敬了这杯酒,大家不但不会追究苏记酒坊怠慢,酒水不好,还会多给我个面子,订酒更多;说两口酒而已,酒坊的姑娘怎么可能不会饮,又醉不了,没必要矫情;说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还会为难一个小姑娘不成?”

    “他说了很多话,总之就是大家都是好性子,应酬往来而已,就是个凑个趣,不会真找我麻烦,可分明我不愿饮那杯酒,在场所有人却都在起哄,都在重复他的话,难道不是找我麻烦?”

    “酒不是这么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