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孟德弈
“哗啦!”玉溅琼飞,黑白散播。 “再来一局如何?丞相。” 我一袖拂散棋局,挑衅地瞪着曹cao。 还沉浸在恶斗方酣状态中的曹cao满面通红,双目炯炯。 “哈哈哈!本人正有此意。这一局后半盘飞帅大打出手,乘乱取势,凶波恶浪,不断其间,真是一场好斗啊!我就喜欢这种战斗!”曹cao一对小眼都眯得只剩下两道狭小的缝隙,乐呵呵地冲我傻笑。 这个得便宜就卖乖的老小子! 我心里这个撮火儿,怎么就阴沟里翻船,又栽他手里了。 曹cao笑吟吟地看着我:“飞帅不必动怒,输赢乃兵家常事嘛!” 我内火稍抑,看着谈笑风生的曹cao,赫然道:“啊,阿飞失态,丞相恕罪。” 曹cao道:“飞帅此乃真性情,何怪之有?我以前下棋输掉的时候,也会大发雷霆,有次曾吓得孔桂跪地痛哭,以为我要杀他全家,那时……比你更为不堪了。哈哈!” 我脸色更是赤红,起码这次人曹cao气度比我强太多了,第一局他先输的,神色自如。 以后还得好好修炼。 典满从旁边上前来,打算分黑理白,各归其位。曹cao笑道:“把这些都收起来吧,小满,取那副‘玉琢’来。” 典满应了,看看我。我摆摆手。 典满忙把我们俩面前的棋盘连同散掉在地上的棋子,都挪到一旁的石墩上,在我们面前重支起另一块棋枰来,然后从背后皮囊里取出两只鼓状棋盒,放置枰内。曹cao顺手揭开盒盖。 我愣了一下,立即认出这棋盒中的棋子,正是我去年二月初至相府,输给曹cao的那副抛光的玻璃子。当时曹cao很诧异这种纯度很高的玻璃,再三追问。我实在解释不通,只好胡柴说是某种美玉琢磨而成。曹cao大为感慨手工之精湛,当即命名为“玉琢”。 曹cao新换了两只草编弈盒,金丝银缕为绕,看起来极为精致贵重。 准备得真充分啊! “那日方见飞帅,飞帅即以此珍贵‘玉琢’为注,与本相对弈。呵呵,忽忽已近两载。当时之事,恍若昨日啊!”曹cao手捻胡须,目视着那两盒棋子,感慨叹息。 我心头也不禁微叹,朝朝岁岁不相似!一年半的时光,局势已与当日大为不同。 曹cao一边摇着头,一边从两只棋盒里取出势子,一一摆好。 所谓“势子”,是指古人对局之前,均提前在四角星位安放棋子,黑白各二,呈对角星形态,这四枚棋子,便称为势子。 “丞相,这最后一局,不要此等死桩势子,何如?”我随手一扫,将曹cao刚摆好的四枚势子全都收入袖内,然后分别丢回棋盒里。 曹cao脸微微一沉,他虽然大度,但对我如此大不敬的动作大概一时也不禁微感生气。 我也不管他,只是睁着眼看他。 曹cao尊养已久,气度超群,不过说到玩目光杀人,怎么也杀不掉有“黏音迷意”护身的我。 看了半天,无奈,他只好又去看空空的棋盘。 眨了眨眼,似乎闪动出几分好奇心来,曹cao忽然笑了:“有趣,如此对弈,真开天辟地也!飞帅如此潇洒飘逸,我岂敢后人?” 我手一伸,向他做了个“请”字手势,让他先下:“规则既然由我定了,此局便请丞相先行。” 曹cao想了想,方点点头,取过白子棋盒。 这次对弈非比寻常嬉乐,每局的胜负都将关涉到很大利益,因此双方都丝毫不敢大意,自然也不肯有分毫相让。第二局输得我rou疼,所以仗着阅历广阔两千年,特意欺负他,强行摊派现代规则。而曹cao出于同样考虑,在1:1之后,也并不提议重新猜枚以定先手。 沉吟了许久,曹cao才在自己右下角星位落下一粒白子。我几乎是毫不迟疑,立刻在我的右下角星位拍下一枚黑子,和他的白子对角相望。 曹cao一愣,抬眼瞥我:“呵,飞帅不欲战乎?” 我笑道:“疾连而应,谨固而阵,躁暴而战,劫杀而胜,有若秦并六国,项羽霸楚,古贤鄙之。因此,这一局,我的战术是,非攻!” 曹cao凝起双眉:“非攻?” 我道:“正是,所谓简易而应,宽裕而阵,安徐而战,舒缓而胜,那才是尧禅舜让、周文之德一般的气度啊!” 曹cao笑道:“飞帅执迷矣!方今正秦、项并力之时,即吞六国霸西楚尤不可得,何能尧禅舜让、释而不诛呢?” 他一对夺人耳目的小眼睛里放射光焰,灼灼其华,显示出坚定的信念。 啪!白子落下,直指右上星位,构成一个纵向的二连星阵势。 “作伏设诈,突围横行,更厄相劫,割地取偿。此本相之所愿也!” 呀!曹cao学问真广啊,连这种杂文你也能背?这四句出自东汉班固所著《弈问》,该文洋洋洒洒,词藻华美而铿锵,是历史上最早的围棋论文。原句是“作伏设诈,突围横行,田单之奇;更厄相劫,割地取偿,苏张之姿”。 我心想:“老大,你就别施展这种心理战了。换个这时代的文明人,肯定立马拜服在您这霸王盛气之下,最少也会晕菜,觉得您的理论真有道理。可惜,我没文化,缺教诲,而且现在正给您老人家下着套呢,怎么可能吃你这一套?”坏笑一声,在他左下的星位也落下一粒黑子,“呵呵,王道霸道,各行其道。” 现在黑白双方各占一边,构成二连星对二连星的罕见棋形。 “嗯,妙,妙,真是奇妙!”曹cao眼前大亮,连声赞叹,“飞帅棋艺高超,固然难得。但最令我衷心叹服的,却是这等特异的创见,真是世间罕有,天下绝伦!” 我心下暗汗:“别夸了,其实我只不过想占你便宜,好赢下这一局而已。” 围棋中的二连星、三连星布局,现代对局中虽然普普通通,多如繁星。但在曹cao那个“势子定式”时代,却绝对是一项独一无二的伟大创举。四枚势子镇压四方,对局没开始就摆好了黑白两个对角星布局,任你诸朝棋士再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离奇荒诞的想象,也不可能弈出“二连星对二连星”这种路数来。 古棋这种“势子定式”带来的非自然状对角星布局,使围棋的变化凭空少了一大半,只适合乱战。 因此,古代棋士,往往能在中盘战斗力上出类拔萃,有独到之处。道中的绝顶人物,更能超越时代,令现代棋士打谱时也不禁汗流浃背,敬意万分。像清代的黄龙士、范西屏、施襄夏等大棋士,其中盘力量之强大,甚至被后辈高手尊称为“十三段超高手”。 “对了,第一局,被飞帅赢了刘玄德的旧部;第二局,我侥幸赢回于禁和赵俨;这第三局,我们却又赌些什么彩头呢?”曹cao又拈起一枚玉琢子,忽然记起赌注这“正”事来。 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低下头,皱眉默想。 曹cao虽然整体棋力稍弱于我,眼光更是差了两千年,但中盘的战斗力却一点不软。从这次重逢的两局情况来看,他这一年来棋力颇有进步,而我却颠沛流离,很少碰上实力相当的对手砥砺切磋,棋感下降,手生了许多,因此第二局才会在中盘要紧的时候看错了行棋次序,造成三枚棋筋被吞的恶劣形势,局面一直大大落后,直到终局也没能追上去。 第三局事关重大,我决定不跟他斗力了,这回,咱比比内功,玩点儿局面棋。 “嗯,丞相您想要些什么呢?” 曹cao看着我,忽然说:“飞帅,俗语云:北人走马,南人行船。江南水军强盛,你看,谁可称第一水战之雄?” 我一怔,心道:“曹cao忽然问出这句话,却是何意?” 来和曹cao会面之前的昨日,我刚从许昌回来。虽然遭到诸军师的一致谴责,不过,我认为值得。 的确,我当时情急,行为有些鲁莽,但我迎回了阿樱,还有公孙箭和淳于铸,也是我一直思念难忘的挚友兄弟。 更重要的是,我完全知晓了曹cao的底牌:许都内乱虽然必被平定,可献帝被池早抢去,阿樱也被我接走,曹家这次吃亏甚巨,内部清算,更是有得动荡了。 所以,曹cao的底气,可以说非常之弱。 但是,毕竟我自己目前还是襄阳势力的客军,无论软的硬的,力量相当薄弱,暂时也没办法很好地利用曹cao的这些弱点,因此,我们的想法是趁曹cao后院着火,送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彻底改变目前的大局。 当然,这个人情绝不白送。 带着种种想法来到约会之地——我军刚刚废弃的阳陵陂大营之中,我没想到,立刻就被棋瘾发作的曹cao拉住,非要跟我好好先下上几盘棋再说。 虽然我也知道,曹cao如此做为,不过是迫于形势,要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的一种外交手段,不过他玩得很自如,很高明! 好在我已经在宜城马家遭遇过这种“围棋外交”,配合起来也没太大难度。 棋盘一摆上,曹cao更是反客为主,提出“彩头说”,说今日乃是两军最高统帅的秘会,自无白弈的道理,怎么也得有些彩头,方配得上这次盛会,云云。 所以演变下来,结盟前一些额外利益的分配方式,就得以棋盘的胜负来决定了。 曹cao的大将于禁和重要谋臣赵俨还在我那儿蹲着,我不用想就知道他心急着要回去。本来我和军师们商议好了是打算还给他的,既然他非要多此一举,公平合理,那我也乐得从命。 下棋决胜我很有自信,和人讨价还价,很明显我不是对手。 便宜不赚白不赚。 然后,顺其自然的,曹cao问我如果赢了,要些什么彩头? 他提示说,刘备的旧部还有不少在他手上,比如麋竺、麋芳、龚都以及他的假儿刘封之流。 我大感诧异,问道:“这些人等,全不肯归降丞相么?” 曹cao的为人我很清楚,这种二流角色,投降也就罢了,倘若倔强不从,非要做死硬派,曹cao可没什么耐心,更不会客气,除了砍头斩首,决无二言。 曹cao给我一个苦笑:“云长为彼等苦苦求情,我亦无可奈何,只能暂留他们一命。这一次,我把他们全带到古驿镇来了。呵,飞帅乃我劲敌,或是彼等心中最佳的栖身之所在呢!” 我想了一想,说那就龚都和刘封吧。 龚都是杜似兰的结义大哥,我也算认得,既知他现在还活着,就不能不救了。至于刘封,却是以前读历史,听说他相当能干,刘备那么悍的眼力,就认过这么一个干儿子,肯定有其特长,虽然现在年纪小,不妨先养着,当储备好了。反正总比麋竺、麋芳这有名的“败事有余”兄弟强吧? 曹cao笑道:“龚都虽颇有勇力,奈何右足已折,恐无大用。至于小子刘封,飞帅欲与刘玄德留后乎?此等皆是废人,岂能与我于禁、赵俨相提并论呢?” 我耸耸肩,心想:“龚都断了腿?真可惜,小兰要难过了。” “丞相说如何,便如何了。”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间一激灵,忽然想到一人,顿时后悔:“啊哟,我怎么把这人给忘了?应该改要他的。” 曹cao道:“刘备手下这些人,我也不想老留着,营里吃着我的闲饭,心里还天天骂我。嘿,若飞帅获胜,他们就全是飞帅你的。如此彩头,也算勉强公平。” 然后一局弈罢,这些人就归了我了。 第二局是应曹cao之请续弈的,他依然坚持要于禁和赵俨为注。 我心下不禁感慨,这么孜孜以求啊!哎,曹cao同学对人才的爱惜,真是相当难得。换成袁绍、袁术那班天潢贵胄的纨绔老爷们,俩家奴算得什么呀!被俘了?好,不要就是了。 我一口答应,当即提出刚才遗忘的那个人为注:孔磨林。 曹cao一开始没听清楚。我就又重复了一遍。不过,没等我介绍他“著名铁匠”的身份,曹cao已经明白过来,一口回绝:“你是说孔司金孔大师?不行不行,飞帅还是另寻彩头罢。” 我摇头,就只要他。 曹cao道:“不然我另以黄金五百斤,良马一千匹为注,如何?” 啊哦,好大方! 我心头一动,就于、赵这俩死硬份子,怎么都不可能投顺我,拿来换点赎金倒真是不错。而且,那不是一点赎金,是五百斤金子!更何况,还有我急需的优质战马。 来到江南荆襄,打了一年的仗,军事上最大的感受之一,就是南边的战马实在不行,真正能上阵的马,大半是从北方贩运过来的。而且,见惯虎豹骑那些河北、关东产的好马,我对购买来的二三流战马有真相当的失落感。 一千匹啊! 有了这一千匹马,我立刻就可以组建起一支骁骑营。更重要的是,**资源就不用担心了。 “不,不,丞相!”我拼命抵御着这巨大的诱惑,继续摇头,“我只想要孔大师。” 曹cao看看我,忽道:“飞帅莫非已知倚天、青釭二剑之事?” 我抓抓脑袋,心想:“怎么忽然问起这两口剑来?”据某些考据爱好者称,说这两口剑是曹cao当了丞相之后,得罪人太多,为了防止对头派遣的刺客谋杀,专门请了高明匠师打造而成,各有特点,倚天长四尺,十分锋锐,攻击无匹,是为平日防身佳品;青釭则长达七尺,刃背厚实宽阔,作为攻击武器甚佳。 回忆起当日他曾说自己亲手炼刀的事,心想难道你现在还顾得上自己炼剑? 疑惑半晌,我猛然醒悟,想道:“某非,这两口名剑乃是孔磨林大师所铸?”略一思衬,感觉这可能性极大,便向曹cao腰间看去。 曹cao哈哈而笑,毫不遮掩,取下随身配剑,放置旁边的几案上。 我眼光睃寻长剑,连鞘大概有一米多长,淡青色剑鞘,古体的长双手剑剑柄,配合起来,显得格外庄重大方。 “若第二局飞帅再胜,这口倚天剑就送与飞帅把玩。” 我拱手为谢,想起昔日他赠金银戟、百辟刀的慷慨,不禁心中微热,道:“多谢丞相,不过,我依然下注孔磨林,请丞相钦准。” 曹cao捋着胡子,很有趣地看着我。 我微笑着,回望他。 “想不到,想不到啊!”曹cao忽然慨叹两声。 “丞相想到什么?”我忙追问。 所谓想不到,肯定是刚刚想到了什么新道理。曹cao的嘴里,一向都很少没价值的废话。 曹cao大笑:“我真没想到,飞帅爱慕俊彦才士之心,竟然不在本相之下。换作他人,如何舍得那千匹骏马?哈哈!哈哈!” 我拱拱手,谢过他的赞誉,心想:“我要真要了你这赎金,那就是帮你脸上贴金啊,美得你!这种吃亏的事,岂能为之?” 古人以千金买骨之事来比喻爱惜人才。曹cao心思果然非同一般的诡橘变幻,不动声色就打算给个小套让我钻。我要真落了圈里,那曹cao“豪侠有古风,为赎部下一掷千金”的美名,恐怕立刻就会传遍天下吧?而在这个故事里,我就成了那愚蠢傲慢的捧哏。 可是,经历过许多风雨的我,今时也已非复吴下阿蒙,遇事知道首先考虑大局了。 心动一念:“我现在,难道已经跟曹cao是一类人了么?” 对曹cao的评价,按照华夏邦国的辩证惯例,我一直给的也是四六开。优点他是不少,可致命缺陷,就算按这时代的价值观,那也真有不少——多疑好杀,残民以逞,还有诸如反复无常、性情极其不稳那类诗人的恶劣特质。 一想到我现在正和曹cao斗心机,玩阴谋,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曹cao和刘备传说搞过什么煮酒论英雄,最后的结论很自恋,就他们俩喝酒的算英雄。我现在……岂非是英雄弈谈方寸间?” “也罢!”在我分神感慨的时候,那边,曹cao已经拍案定盘,“曹某就不敬一回,以孔大师为注。” 然后,第二局我就败了。 除了手生感钝,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心动了。 古人视弈棋为“虽小亦道”,讲究斗技更斗心。一些绝顶高手,通常都会被冠为“平常心”、“不动心”,以为最高评价。 中局“筋子”被吃,我头上汗出的同时已经醒悟,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得失之心,永远不能太盛,否则必为所累。 这一局到中盘时,虽然曹cao的算路之精确,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本来也有平稳过渡,化繁为简的机会,不过我就想着我军拥有了孔大师这等大匠之后如何如何,妄图及早建立起明显的优势局面来,心态过于浮动,所以应对中百密一疏,偏偏漏算了对方一手“挖”的妙着。 好在,曹cao也不满足,所以才有这第三局翻本的机会。 我赌着劲儿,曹cao也不用问肯定就知道,除了孔磨林,我大概不会再要其他任何赌彩。 这个方面,我和他的赌品大概很相似。 所以,我只是忙着毫不客气地阴他一道,要求跟他玩现代布局,却不提彩头之事。 没想到曹cao忽然扯起水战来。 有意思,你这神游物外的本事真强。 我一时不明其意,斟酌片刻,说道:“水战方面,我并不擅长。不过就一年之所见,能战者亦为不少,如江东诸将、刘荆州军中的蔡瑁、文聘、张允等,我军亦有杨影等宿将,唉,我本来有一位年青的水军将军,名为陆子云,极具潜质,可惜去年战死了。” 曹cao点了点头,道:“不瞒飞帅,回返许都之后,我就将用兵河北,也许要与袁本初在黄河上大战,你也知道,我没有水军,水军将领更是奇缺。” 我愣了一下,有点明白他想什么了:“丞相的意思是……” 曹cao很不满意地看我一眼,直截了当地说:“未知飞帅能否支援我数位擅长水战的将领呢?我愿另外付出很高的报酬。” 我心头立刻浮现出那一千匹骏马的身影,只要你还有求于我就好。 我笑了,人家够爽快,咱们也不能太过紧掖着:“我既然来此与丞相相见,自存会盟诚意。嗯,若果能相得,互相资助,本也正常。不过我目前实在是兵微将寡,如丞相不弃,我可令镇军府游弋都尉杨影率一千擅战水军,大小战船一百艘,为丞相助力。” 曹cao咂咂嘴:“一千水军,飞帅也算是下了大本钱了,本相很是承情。不过……这将领方面,是否能把那锦帆甘宁借给我呢?这荆襄八郡,我必定助你短期内全部征服,呵呵,到时候你要多少兵将都会有的。” 我暗暗一惊,江夏尚未正式起事,没想到曹cao居然已经知道了甘宁的底细。而且为了他,居然愿意公开帮助自己征服荆州。 按道理说,这个忙不算小,曹cao打着朝廷的这杆大旗好几年了,道义上还是很占得住脚的,不用他出兵,有他代皇帝说几句话,自己在荆襄行事,也会减少许多阻力。 曹cao挥舞着这枚“挟天子”的番天印,没谁头上会舒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砸下来,那种沉重打击,不当一路诸侯,是断难有深刻体会的。 那颗“大义”的巨印之下,瓦解的是任何与之相敌一方的民心、士气和干部对团队的忠实程度。 如果真能签这个协议就好了! 但是,皇帝现在已经不在他家了。 暗自叹了口气,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池早夺走献帝,一举削弱了曹cao的“天时”优势,这事对我来说,无论是出于希望朋友成功的私人愿望,还是狠狠打击劲敌的争霸公心,都一直持着一种幸灾乐祸、乐观其变的想法。 没想到事过境迁,天翻地覆,现在反而让我本来能获得的一些额外好处也拿不到的。 报应啊! 我心想:“曹丞相啊,这时候,你自己恐怕还不知道,你的这种无形好处,已经不能兑现了。” 我假笑一声,道:“这个,我也不瞒丞相,江东势强气盛,我军即使拥有荆襄,日后也有得烦恼的。甘兴霸,恐难遂丞相之望。” 曹cao睨着我,忽道:“这我也知道,好吧,那么把蔡德珪相借,如何?” 我浑身一抖,再也忍耐不住,脸上悍然失色。 和蔡瑁暗中的勾当,在我军中也是绝秘,连赵玉、宋定等亲信将领都不知道的,曹cao如何能这般笃定? 我瞪着曹cao,你不是诈我吧? “飞帅,除了孔大师,我另加良马千匹为注!”曹cao猛力增强价码。 我心念急速闪晃,忽然记起很久之前读到的一点相关史料来。 原来如此。 “丞相秘间,果然神奇。阿飞服了。”接连被曹cao暗暗点在筋上,等若在间谍秘密战中连输两场,虽有客观原因,但却真令我有点难受。 根底太浅啊,怎么也不可能跟人家数十年的积累相提并论。 曹cao捧须大笑:“能得飞帅一言服字,本相十分自豪。哈哈!哈哈!” 有本比较靠谱的野史里曾有点滴记载,说曹cao和蔡瑁是世家通好,这种友谊,据说即使对方本人不在家,另一方也能直接进到他家的内室,去拜会他的老婆。 只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俩居然通好到这种地步。心想:“靠,原来曹cao和蔡瑁关系这么铁,铁到能把这种杀头的事互相透漏。” 现在曹cao入侵荆州,那是强大的敌对势力,蔡瑁居然把他和我的关系抖给曹cao,他想干什么啊? 至于曹cao为何舍近求远,不直接要求蔡瑁加入曹家集团,我已经想明白了:“他那么一大家族,多少口子,在曹cao没得到襄阳之前,蔡瑁大事还是得听我的。” “嗯,德珪的外甥张允将军亦素习水战,足为倚仗,待大事稍定,我即相询他二位的想法,丞相以为如何?”你既然这么大方要增加赌资,咱也不能小气,干脆依足了演义。 随即联想到演义里说曹cao被周瑜所骗,一怒而杀蔡、张的故事,不觉摇头:“老罗也太能瞎编了,曹cao跟蔡瑁这种关系,谁能间之?杀谁也不可能杀他啊!” 曹cao微笑点头:“飞帅公平。” 我看着他怡然晃脑,一副完全笑纳的模样,仿佛蔡、张二人已经提前答应了他似的,感觉很是不爽。 你赢了一局,大概感觉和我还有一争,胜负未定吧?嘿嘿,其实你答应取消势子,落了我的套里,天时已失,纵然先手在握,也不可能击败我了。 “丞相,请落子。” 大不了,我不要蔡瑁那俩了就是。 这么一想,心意顿平。 不过,即使我暗中占得先机,第三局的气氛,依然格外紧张。 二连星对二连星的这种布局,虽然不似对角星布局那么好杀,但很容易形成大模样对冲的格局,除非双方都对围空战术有自信,否则最后总有一方会“嫉妒”对方空大而选择空降兵战术,挥轻骑突然入侵。现代高手的对局里,最后演变成黑白交缠,互相破空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这一局,曹cao在布局未几,就大大落后了。 他根本无法掌握这种大规模互相围空的局面。 古代的棋道高手大多是乱战强者,下局面棋,对要点感觉的敏锐程度,却比现代棋士都差了很多。 这是两千年差距造成的自然沟壑,熟方能生巧,曹cao平时却很少能得到这种训练的机会。 曹cao捻到须尾巴的左手忽然一顿,两眼瞪得大大的,右手忽然疾快地从棋盒里夹出一枚白子来,奋力往我的黑阵地盘里猛然拍落。 “嘭!” 他终于意识到必须打入我的阵营,破分我的实空了。 我心头一阵高兴,孟德老兄,任你jian狡似鬼,你也有上当的时候! 眼睛一瞥,注意到他的左手。 因为太过专心致志,那只手已经完全没有丝毫来自头脑的指令,所以现在只能很无助地空悬在胸前。 在手的拇指和食指中间,夹带着一根花白的胡须。 我心头暗笑,曹cao真急了,连自己的胡子被无意中拔下来都没注意。 这也难怪他,第一次碰到这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在控制之下的情况,棋仙也未必能定住性子继续死磨。 然而,这一子打入得实在太深了! 深到一贯谦虚谨慎的我,也立刻自然而然地起了几分轻蔑之想。 在现代,即使是一位只有业余段位的高手,也知道这么打入肯定会被全部歼杀的。 先jian后杀! 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我正在想着怎么戏弄对方一百遍的时候,忽然帐帘一起。 我奇怪地抬起头。 却是张南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这次见面,双方都百分百谨慎,曹cao只带了典满赴会,我身边的则是张南。本来赵玉非要跟我来的,不过我考虑到他不久前刚在新野击杀曹家大将高览,这次是来谈判,暂时不太合适,就制止了他。 田丰、徐庶等诸人因时间急迫,需要处理的重要事务太多,定了主意之后便各自分头准备,均未参与此次会盟。 典满是我和曹cao双方都很信任的部下,所以一致同意留在帐内随侍。张南我没让曹cao为难,便让他守在帐外伺候。 毕竟,这是阳陵陂,我还算半个主人。 张南一路小跑,到了我近前,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夫人和赵玉来了。” 我心头一震。 张南为人谨慎,所以当着曹cao,不肯直说名字。 不过,我的夫人,自然只有阿樱。 阿樱来这里做什么? 曹cao抬头,随意地看我一眼:“飞帅,关键时刻,且勿分神哦!” “多谢丞相提醒!”不能不服,这人在棋盘前,倒真是一派堂堂君子气度。 “嗯,你让他们且在其他营帐内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再见吧。”我吩咐道。 张南应了,正要离开。曹cao忽道:“谁来了,何不让其进来说话?飞帅如此分心,本相就算赢了,心中亦不舒服。” 我道:“不瞒丞相,外面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若让他们进来,恐丞相却要分神,那就是阿飞心中不安了。” 曹cao大笑:“飞帅豪气,本相佩服!不过,难道曹孟德就只能占人便宜不成?何况,本人从军数十年,经历许多险恶战场,也未尝失神动心,何况见二客人乎?” 我心道你可真是手缠猪蹄——冒充牛大,知道他现在无论时局棋局,都是局面十分艰难之时,这时候自然更要装装面子,提醒道:“嗯,其中之一,是赵玉。” 曹cao面容不改:“其实我早就奇怪,飞帅何不带他随行?两军对阵,杀敌那就是忠主!赵玉这孩子,我很喜欢,没有关系。” 我挥挥手,赶紧让张南出去:“既然丞相大度,你带他们进来吧。” 别卖弄魅力,蛊惑我的忠实部下了。老实说,跟曹cao在一起,我都老被迷惑,不能让张南也入了巷。 张南看一眼曹cao,眼神中透着一丝怜意,大概也明白即将会出现的情景。 阿樱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话,那种意外打击,可就不是杀杀高览之流那般的微不足道了。 曹cao脸色苍白地看着阿樱。 他肯定正在后悔刚才的一时逞强。 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忽然转头,冲着我一笑:“适才飞帅说:‘丞相秘间,果然神奇。’这句话,我现在完全送还给飞帅,飞帅秘间,才是真正神奇。我曹某服了!” 不知如何,我总觉得曹cao的神色,可以当得上“凄惨”二字。 阿樱叫道:“伯父大人!” 曹cao摆摆手:“乖孩子,你别多想,这个不关你事。” 我忽然伸手,一袖过去,再次把面前的棋局拂得乱七八糟。 曹cao一愣:“你做什么?” 我站起身,恭恭敬敬道:“伯父大人,最后这一局乃是和局!所以,不用下了。” 继续对弈的话,接下来的进程可想而知,曹cao本来就在局势上大为落后,见到阿樱之后,连心理上的最后凭恃都彻底崩溃了。 一旦心动,万劫不复。 这种棋,瞎子也能赢他了。 本来我凭借自己的能力,斗智斗勇,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赢他,理直气壮。但现在突然添了阿樱的砝码,再续弈反而优点非君子了。 阿樱两眼明闪闪的,惊喜地看着我。 曹cao双目呆滞,愣愣看着棋盘里那杂乱无章的玉琢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阿飞,你好!” 他缓缓推开棋盘,想了想,忽道:“小满,樱儿,你们都先出去吧。” 阿樱和典满一起向我看过来。 我点点头,目视阿樱身后的赵玉:“玉儿,你带小满到别帐暂歇。” 赵玉应了一声,拉住还要去整理纹枰的典满:“走,典哥哥,我带你去见识我的枪针。” 典满一诧:“枪针?” “就是,嘿嘿,这回你该服了我了。” 刚刚在武艺上取得重大突破的赵玉心情甚佳,一边走着,一边挤眉弄眼地和典满窃窃私语。 阿樱慢慢走到帐门口,忽然转回头,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正看向她,见她回头,笑了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阿樱这才面露笑容,揭开帐帘出去。 这座大营直到今天早晨才彻底腾空,但各军帐之中的设备还大都俱全,同时还另外专门搬来了一些备用的家庭用具。因此,休息的地方还是不少。 这昔日的中军大帐内,只剩下了我和曹cao。 曹cao挥挥手,扇开两个不知死活的漏网秋蚊,道:“阿飞,你坐。”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依旧面对棋盘,依旧是一派对弈的样子。 不过,已经没有了那种黑枪白刃,勾心斗角的浓烈气氛。 曹cao静静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忽然叹了口气:“我老了!居然要阿飞你让我。” 我道:“丞相,您没输。” 曹cao责怪地看着我,不过没有怪出声,只是苦笑两下,道:“阿樱一走,你就不肯叫我伯父了?” 我默然片刻,有点涩然地说道:“丞相,你我此刻的身份,实难多叙亲谊。”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现在,我要和你一样,做一名逐鹿中原、争霸天下的英雄!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我都不可能再回头。 曹cao轻轻颔首,道:“我知道……我只是,呵,偶动情怀,难以自持罢了。” 我默然不语,尽力不为他话语打动。 面对这汉末三国时代的第一人,会见之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游侠阿飞已彻底死去,现在,我只是冷酷坚定的英雄阿飞。 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在今天的会盟中取得符合目前局势的好处。 曹cao定了定神,才道:“好罢!那么飞帅,你说要什么吧,我的确需要水军将领。蔡、张二将之能,我所深知,若能得而相助,定有奇效。” 我道:“丞相,适才我已说出赌注。” 第三局开始前说得好好的,你下了孔磨林和一千匹战马的筹码的。既然是和局,那么如果你想要我的彩注,只要把我想要的给我,自然就可以公平交换了。 “哈哈!我曹某,岂是那等放赖之人?孔大师和那千匹战马,我都已输给你了,自然不能抵数。” 我想了想,很干脆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亦不需丞相钱货报酬,只须借我二人,足矣。” 曹cao一听,二换二,很公平合理,问道:“飞帅欲借何人?” 我一指帐门:“他,还有宋亮将军。” 曹cao咧嘴呲牙:“啧,飞帅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我道:“我另赠丞相战船二百艘,其中四千石楼船一艘。” 一旦全取荆州,这笔附加筹码我担负得起,典满和宋亮,那都是曹军中不可或缺的将领,值得加注。 曹cao几乎停滞的两只眼珠顿时流转开来:“这楼船之上,可有拍竿?” 强大,这么快就恢复状态了! 我暗赞一声,点点头:“此乃帅舰,所需武器自然一应俱全,拍竿四具,远瞩神镜一具,装备新式踏轮,满员之下,在大江大河中行驰速度只略逊于斗舰。” 曹cao大为心动,长沙水军打的那几仗,他都收到详细记录,深知拍竿、远瞩镜、制式踏轮,乃是阿飞军大舰的三宝。若能得一实物而参照仿制,水军的力量必是陡增,日后无论和谁在水上战斗,至少能不吃大亏了。 “飞帅何必非得他二将呢?若论骑战,你也并不缺少能将吧?”外边的赵玉,一点不比这俩弱啊! 我正色道:“江南军力积弱,虽有重兵,却难成形,我欲以明令军阵练训之,典满和宋亮素精阵战cao演之术,当日军中试演其技,我已深知其能,若能得而相助,定有奇效。” 曹cao一听,好,今天全成“完璧归赵”的现场演绎版了,这句又原封不动给我还回来。低头拈须,暗暗盘算。 南方士民普遍柔弱,曹cao素有所闻。南下这么几天,他看得更加清楚,心想就算给你阿飞三年,也未必能练出什么好兵来,只不过典满和宋亮以前都是你的部下,会不会被你趁机再度拉拢过去? 曹cao脑中想一眼典满肥敦敦的脸庞,摇一摇头,心道:“小满跟我多年,恩投义结,昔日在阿飞帐下多时,最后也未与他同去,如今我待其更厚,谅来不至为阿飞所惑。至于宋亮嘛……为了新式战船和善战水将,日后如何,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令绝望的敌人更加绝望!这本来是曹cao这次选择快速南下的既定方针。 在得知南方混战、各方势力互相消耗的秘密情报之后,他当机立断地出动了大军,冀望迅速击灭陷入两面应敌绝境的刘表势力,夺取襄阳重镇,以最粗暴的方式楔入一颗巨钉,把南方的战局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引导。 但是,周密的闪击计划在执行中出现了巨大的偏差。他没料到,以张郃、高览如此猛将为首的黑枪营,居然在蛋丸小郭新野首先遭受重挫,接着夏侯惇的失手更令他无法接受,这么一停月余,错失了最佳的取胜良机。 曹cao更没想到的是,不到一年,我的实力已如此强悍,先是把周瑜打回江陵,转过头来,居然能正面抵挡住他六万雄师的冲击,而且有攻有守,从容不迫。 他清晰地意识到,之前过于低看了南方群豪,现在再不痛下决心,自己反将陷入两线苦战的泥潭。 曹cao一直对昔日老朋友袁绍目前尚存的潜力十分头疼,偏偏现在张燕这股生力军却又加入了对方的阵营,宿敌阵容空前强大,真金等人不住脚地四处闹事,虽然池早在许都的捣鬼行动他还没得到信息,但他也非常清楚,河北四州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像年初预想的那么乐观,他必须做好长期与北方抗衡的准备,那么,既然南方无法迅速平定,就必须立刻停止这种无谓的损耗。 这次他急于和我达成盟约,作出平时万难同意的巨大让步,目的很明确,就是绝不能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 曹cao双睛直直地瞪住我,虽然小,却灼然生辉。 “好,成交!” 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 曹cao疑惑地看我一眼,忽然好像明白什么,伸出右掌。 “啪!”我和曹cao的手掌,在空中相击,发出响亮的声音。 “击掌为约,誓不反悔!”曹cao肃容道。 我愣了一下,才记起古人没有这么签约完毕之后握手的礼节,暗骂自己糊涂,又搞错了时代。 不过,能和曹cao击掌盟誓,我心底也颇有些雀跃,兴奋、激动、自负,各种情绪疯狂滋生。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然后,我们开始探讨结盟事宜。 刚才的彩注三弈不过是场序幕,虽然一波三折,针锋相对,却还远远不是正场。 不过,前戏如此热闹充分,后面的其实已是水到渠成。 正式结盟反而并没太多的讨价还价场面出现。我并不擅此技。而曹cao因为被阿樱触动情怀,也没了很多心绪。 这次结盟为长沙方面争取到不少有利的条件:如为阿飞军正名、许都提供部分优质兵器、弓弩以及各种工匠援助等,相应的,我也答应了互通商贸、为曹军供应粮食的款项。 随即,典满和赵玉一人执鸡,一人持刀,斩落鸡头,滴血入杯。我和曹cao对饮一杯血酒之后,盟约正式达成。 双方缔结了三年不战、互利互助的正式盟约。 这次结盟被称为“阳陵陂手谈秘盟”,它奠定了此后三年天下态势的基础。 我坚信,历史的进程将证明,这次盟约,对今后数十年的诸雄争霸,影响力也将是超乎寻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