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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9节

    霍州是块大地方,穆尔赫却是个小地方。消息不胫而走,有心人早就盯上了邹思防和他手头的东西,几番有人上门询问出价,邹老爷也不是个傻子,自然就瞧出其中蹊跷,更加不肯轻易出手,于是便有了他重金请瞿家人上门鉴玉的传闻,也才有了肖南回此次的行程。

    说到底,除了邹老爷和熊炳南,可能压根还没人见过那块玉到底是啥模样呢。想要一探究竟的人绝对不少,像客栈这种鱼龙混杂之地,绝不是落脚的最好选择。

    肖南回和伯劳一入城便直奔最热闹的街而去,要知道民风越是开放的地方,烟花之地便越受欢迎,像望尘楼这种青楼妓院,规模绝对比阙城的要大得多。

    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去,天色还透着晚霞的红光,整条花街却早就灯火通明,空气虽然有些湿冷,但显然吹不冷霍州人夜晚寻乐子的火热的心。

    整条街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味,这些飘散在空中的细小香尘,使得光影都变得似有形状起来,腾挪的烟气像是轻薄的带子萦绕在恩客们的鼻尖,搔得人心尖发痒。

    望尘楼今日值班的管事姓周,人称周外爷,因为满楼里的小倌女妓都是他的“外孙外孙女”。

    周外爷今天状态特别好,连拦了几个大户,直把对街的摘花阁气的冒烟,连带着他肩头那只紫胸佛法僧看着都艳丽了不少。他天生一副和气的小老头模样,一边逗着鸟一边招揽客人,倒是比那些鸨母看着喜人。

    这档口又有两名俊俏公子走进来,周围几个有姿色些的都去忙了,他连忙亲自迎上前去。

    “二位公子,今天可算是来对了地方。我们楼里一会便有个压轴的节目,这刚刚有两位定了座的突然有事来不了了,这正正好空出两个雅座,听曲看舞都两不误,简直就是为了二位量身打造的啊......”

    肖南回轻咳一声,从里衣内摸出姚易给的薄薄的纸封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根灰褐色的鸟羽。

    周外爷一看那羽毛,上一秒钟还笑眯眯的眼瞬间耷拉下来:“原来是皇城来的贵客,来的倒真是凑巧,正赶上我这最忙的时候。”

    她是见识过这如姚易一般的势利嘴脸的,心中早有打算,示意伯劳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银子。

    “实是住客栈不便,才来叨扰,一点小意思还请管事不要推拒。”

    本就是熟人打过招呼的,周外爷只是心气不平才酸了几句,对方却如此懂事倒也让人意外,他利落地将银子敛入袖内,顺手招呼过来一个正端着一摞空果盘的小僮。

    “金豆儿,过来一下,带这二位公子去后院,阿汐隔壁不是空着个偏房?你帮忙收拾一下。”

    那小僮一愣,看了看肖南回和伯劳:“你俩跟我来吧。”

    肖南回和伯劳对周外爷揖了揖,周外爷也客气回礼,三人便各行其路各忙各的去了。

    穿过望尘楼高低交错的阁楼屋檐,那热闹的人声便渐渐淡了去。一踏入后院四周瞬间安静下来,这是花了心思设计过的地方,为的是让待在房里的各位“主儿”能有个清净。

    这后院是个回字形的阁楼,中间天井花团锦簇红绿相映,有几个今天不开张的美人正卧在花间逗趣,见到肖南回和伯劳二人,都讶异地停了嘴,有觉得对方俊俏的便大胆摘了花砸过去,伯劳乐呵呵地照单全收了。

    那厢金豆儿已经上了三楼,趴在木栏杆上冲下面的两人催促道:“快些上来吧,莫要耽搁了。”

    肖南回连忙拉着伯劳上楼去,那金豆儿看着也不过就十二三的岁数,却处处透着一股老练,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雕花木门前,指了指上面镂空的玉簪花:“这白玉簪的房便给二位公子了,出入可切记看仔细了,晨起至晌午过后都须轻手轻脚着些,莫扰了左右。”

    她一一应下,仔细看了看房内,觉得也不差什么,便对金豆儿说道:“就还有一事拜托姑娘,我们二人的马匹还在前门拴着,烦请托人照看。”

    金豆儿似乎愣了片刻,随即低下头乖顺应道:“好说,这便差人去。”

    她未察觉不妥,有礼道:“有劳姑娘了。”

    “不敢,我这还有事要忙,便先退下了。”

    金豆儿说罢福了福身,快步离开。

    肖南回和伯劳将行李放妥,第一件事便是除了有些潮湿的外裳,换上干净衣服。

    她将背上一直背着的布包取下来,伯劳斜眼看见,一把便拿了过来:“你居然带了它出来?不是说好要低调行事的?”

    她欲伸手去夺,被对方灵活躲开,有些无奈。

    “我带着图个安心不行吗?”

    伯劳摇摇头:“你这是心理作用。这次出来又不是上战场砍人去,何况你有我在呢,没什么不安心的。”

    你?你才让人不安心好吗?!

    伯劳却已经从行李里另翻出一把匕首扔给她:“你先用这个。”

    肖南回还要再说什么,便听走廊里传来一阵男子抱怨的声音。

    “姓邹的不来了也不说一声,害我提前推掉了李公子的局,平白得罪了人。”

    另一个年轻声音听着倒是镇静些,声音也小许多:“汐主子你少说几句吧,楼里人都听见了,背地里要笑话我们的。”

    原来这就是阿汐,她们的“邻居”。

    想不到这邹老爷放着家里三房姨太不宠,偏要来这烟花之地,原来是想换换口味。

    肖南回和伯劳将门半掩上,把脑袋往回缩了缩,继续偷听。

    “这事不用我说,也扬地满天飞了好吗!烟姐不也被耍了,搞不好一会还要摔东西。”

    啧啧啧,原来是要有男有女,这胃口不小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回春堂的小六子说,这邹老爷病重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据说连床都下不了了,还能来楼里吗?”

    病重?等下!

    她一把推开门,在门外那两人惊讶的目光中急急开口道:“二位所言可是真的?”

    那叫阿汐的男子生的确实好看,一双风流桃花眼此时却生出几分敌意,上下打量着肖南回和伯劳:“新来的?竟如此不懂规矩。”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我和这位小兄弟都是周外爷的朋友,来这暂住几日的。”

    阿汐听罢脸色这才好些,但仍是恹恹的:“原来是贵客,那便不打扰了。刚刚的话,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说罢便走到隔壁那间雕着海棠花的房间前,推门便进屋去,半晌发现身后跟着的人没反应。

    他身后那小厮模样的人正望着肖南回的方向,看到她身后开着的玉簪花房的房门,有些愣怔。

    阿汐不满地斥了声:“阿律。”

    那叫阿律的小厮回过神来,对着肖南回匆匆一礼,飞快进屋把门关上。

    肖南回张张嘴,把追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出发前特意打听过,知道这望尘楼是邹老爷经常光顾的地方,这才死皮赖脸地求了姚易要住进来,谁知竟然这么不凑巧,人家窝在家里不出来了。

    不过左右都是小道消息,出些纰漏倒也正常。只要对方没出穆尔赫的城门,她就不信还找不出这个人。

    不过......邹思防病重?

    她眼前不自觉地闪过一个人的脸。

    正想着,伯劳从她换下来的外衣里摸索出一样东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疑惑开口道:“你怎么有颗枳丹?还是白色的?”

    她迷茫回头:“什么枳丹?”

    伯劳将那东西放在她手心,肖南回定睛一瞧喃喃道:“这是那个郝白给我的,说是答谢船上的事。”

    伯劳啧啧嘴:“他倒是个实在人,这枳丹是个好东西,只是如今江湖上不大好寻了,以前我从师父那偷的都是明黄色的。改日我要找他多要些才行。”

    肖南回盯着那白白的小药丸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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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条街之隔的一处大宅院内,邹老爷的三房姨太太们正在花厅哭的梨花带雨,正中坐着当家主母赵氏,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

    赵氏面无表情地吐尽最后一个字,再也无话可说,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这已经是她十天里不知道多少次说起邹思防的发病前后,听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姨太们的眼泪流了又流,这邹老爷还是毫无起色,眼前这个嘴上连根毛都没有,又能靠谱到哪去?

    思及此处,她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厌烦,摆了摆手示意管家上前来:“诊金可准备好了?郝先生若是无法,便让他拿了银子早些离开吧。”

    她面前站着的那白衣白靴、嘴上无毛的公子,可不就是郝白。

    郝白一副沉思的模样,显然没有拿钱走人的意思。

    “郝先生?”

    郝白回神,又拿出了那个装满银针的袋子:“夫人莫急,在下年纪虽轻,但走南闯北许多年,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您方才所说,也算不上最糟糕的情形。”

    “这还不算糟糕?”赵氏惊了一惊,茶都泼出来半盏,“他可昏睡了整整半月,药石不进不说,连水都喝不下,要不是偶尔有口气在,怕是早就让人准备棺材去了。”

    “夫人若信得过,便让在下面诊一番。”

    赵氏静了静,心知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如果邹老爷就这么去了,这三房姨太少不了要和她撕扯一番。如今她膝下无子,若想未来的日子好过些,这一家之主可万万不能先咽了气去。

    “如此,那便有劳先生了。”

    第11章 怪病

    赤州人笃信神明,认为万物皆有灵气,有取必有还,方能吐纳换新,天长地久。

    若是有人只取不还,日子久了那便是要遭报应的。

    邹思防患病的消息从回春堂走了风声的时候,人们便是这样说的。

    所谓风水轮流转,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你家摊上呢?好处拿的久了,总是要拿点别的来还的。

    特别是邹家赚的还是血rou钱,那“陵前血”便是一百只鹿也不见得能出几两,就算沼泽再大,也不可能年年寻得到。

    早有放羊的人曾经看见过,熊家的家丁和邹家的采药人骑着马驱赶鹿群,故意将鹿赶进沼泽深处。陷入沼泽的鹿群夜夜哀叫,路过沼泽边缘的人连着三天都能听到那小孩哭泣一般的声音,最终消失在那终年不散的雾气中,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这便是熊家的财路,一条沾着血的财路。

    而如今,这条财路的买路费便是邹家老爷的性命。

    为了方便仆从日夜照料,邹思防的卧房被从正北搬到了西厢,屋里四处生着火盆驱逐潮气,重重帷幔遮挡着,生怕里面的人受了寒气。

    赵氏掀开最后一层纱幔,终于露出了床上躺着的人。

    邹思防面泛青色、双眼紧闭,干裂的唇半张着,像一只被抛上岸、脱水的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污浊腥臊的气味,那是长久卧床之人便溺失禁的味道。

    赵氏自己见了脸上都涌上一种控制不住的厌恶,她花了不少银子请些嘴巴严实的人来照看邹思防,就是不想自己日日困在这充满死气的房间内。

    郝白年纪虽轻,脸上倒是未见太多嫌恶的神色,只叮嘱道:“夫人这房里要多多通风通气,有时这般捂着未必是好事。”

    赵氏用帕子捂着口鼻,只摆摆手示意他快些诊治。

    郝白叹口气,开始为邹思防把脉。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剩呼吸声撩拨着赵氏的神经。

    郝白诊脉花的时间似乎是之前所有郎中诊脉时间的总和,邹思防有些枯瘦的手腕在他指下被按来按去,留下几枚指印。

    就在赵氏快要失去耐心时,郝白突然对旁边低头伺候的丫鬟问道:“可有火烛?”

    那丫鬟看一眼赵氏神色,这才点点头,去一旁的角柜上取了来,郝白点上一支,凑近邹老爷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扒开他的眼皮。

    邹思防眼珠浑浊,但仍可见那原本应该是圆形的瞳孔竟变成一条横线,在见光后微不可寻地缩了缩。

    他心下明了,吹灭了蜡烛,又伸出三根手指在邹老爷的脸上、脖子上、肩颈、手臂上四处摩挲探查。

    一旁眼巴巴看着的赵氏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先生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已经把过脉了么?”